市一医院的报警回执和那份冒名申请材料的复印件,此刻正躺在何炜七楼临时办公室那个新锁上的档案柜里,和那套匿名设备做了邻居。冰冷的金属柜门仿佛一道脆弱的屏障,隔开内外两个世界——内部是悬而未决的威胁,外部是日复一日、必须继续推进的工作。
何炜没有将医院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唐莉。他只是以更谨慎的态度处理一切与外界的接触,并再三叮嘱父亲疗养院的护工,非他本人或母亲到场,任何人以任何名义探视或询问,一律拒绝并立刻通知他。护工虽感诧异,但见他神色严峻,也郑重应下。
生活和工作表面上恢复了某种焦灼的“正常”。他白天在办公室处理各种行政流程和沟通协调,与王局长、李主任进行着心照不宣的拉锯;下午或晚上则泡在“像素方舟”,与阿哲、小晚、陈墨一起,围绕那声“哟——嗬——”,反复打磨那个“最小核心瞬间”体验。
阿哲和小晚的效率很高。他们放弃了那套匿名设备,坚持使用借调来的旧器材和自己的简陋工具,反而逼出更多创意。空间音频的环境层已经搭建出雏形,浑浊江水流动的方位感、远处隐约的鸥鸟鸣叫、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虽不完美,但已能营造出基本的沉浸氛围。那个“骨传导”触感模拟器也迭代了两次,振动的层次感稍强了些,虽然依旧粗糙,但那种与声音核心频率紧密咬合的“不适感”更加精准。
小晚设计的抽象视觉闪回也确定了最终版本:黑暗底色,中心一个极其微弱、持续低频颤动的白色光点。当老爷子的声音和触感同时抵达噪声峰值时,光点不会“爆开”,而是会极其短暂地、仿佛电压不稳般“急促闪烁”三到四次,每次闪烁的亮度和时长都有细微随机变化,模拟老式钨丝灯濒临熄灭前的挣扎。闪烁结束后,光点不会完全熄灭,而是恢复到比之前更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亮度,继续在黑暗中颤动,仿佛余烬。整个视觉过程控制在2.5秒内。
何炜第一次看到这个完整配合了初步空间音频、粗糙触感和最终视觉闪回的“原型框架”时,独自在“像素方舟”的小隔间里戴着头显和简陋的体感装置体验了整整十遍。每一次,当那声嘶哑的起音混合着腕部细微的刮擦感抵达顶点,眼前黑暗中的光点开始那几下急促、脆弱、随机的闪烁时,他的心脏都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不是愉悦,不是感动,而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混合着悲悯、震撼与虚无的冲击。2.5秒后,一切归于黑暗与寂静,只有手腕上残留的微麻,和眼前似乎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的、光点最后那丝几乎看不见的颤动。
他知道,这个极其微小的“瞬间”,抓住了林嵘所说的“线头”,也触碰到了他自己内心最深处,对父亲、对时间、对一切正在无可挽回消逝之物的复杂情感。它不宏大,不完整,但足够锐利,足够真实。
技术验证初步可行。下一步,是需要更高质量、更多角度的原始素材,来丰富这个“瞬间”的细节和质感。尤其是视觉部分,如果能有周老爷子吼出那一声时,面部或颈部的细微肌肉颤动的特写镜头,哪怕只有一两帧,嵌入到那个抽象光点闪烁的间歇,虚实结合,冲击力可能会呈几何级数增长。
这意味着,必须再次前往坳背村,进行更精心的、但又必须保持极度自然和不打扰的补充拍摄。这次,需要更好的隐蔽拍摄设备(匿名设备不能用,借调设备又太显眼),需要更周密的计划,甚至可能需要陈墨的表叔更多协助,引开或安抚可能出现的其他干扰(比如李主任那边可能派出的“陪同”人员,或者……那另一拨神秘访客)。
就在何炜开始着手制定第二次坳背村之行计划时,陈墨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
“何老师,我按您说的,一直在网上留意关于练江非遗,特别是‘练江号子’的动向。”陈墨在“像素方舟”的工作室里,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神色严肃,“昨天晚上,我在一个比较小众的、但业内人士常去的独立纪录片论坛上,看到了一个刚刚发布的帖子。”
他点开一个网页。帖子标题是:「【田野拾遗】练江最后的船工号子——一段即将沉没的声音记忆」。发帖人ID是一串毫无意义的英文数字组合,注册时间是三天前,只发了这一个帖子。帖子内容不长,语调平实克制,简要描述了“练江号子”的历史价值和濒危现状,提到了坳背村和周老爷子(用了化名“周老”),并附上了一段音频链接和几张处理成黑白风格的照片。
音频只有三十秒。何炜戴上耳机点开。开头是几秒江风和隐约的水流声,然后,周老爷子那声熟悉的、嘶哑的“哟——嗬——”响了起来。但紧接着,音频并未结束,而是继续播放下去,是老爷子用极其含糊、断续的语调,说了几句关于“年轻时……水大……怕得很……喊出来……就好了……”的片段。声音比何炜采集到的更清晰一些,背景噪音也处理得更干净,显然是经过降噪和剪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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