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八点,两台半新的高清摄像机、一套便携录音设备和三台略显笨重的后期处理工作站显示器,被省技术中心的两名技术员送到了七楼“临时办公室”。签收单需要何炜亲自签字。设备占据了房间本就有限空间的三分之一,显得那两张旧办公桌更加寒酸。空气里多了新塑料和电子元件的气味,混杂着原有的霉尘和石灰水味。
唐莉显得很兴奋,围着设备转,小心翼翼地问技术员各种基础操作问题。何炜签完字,打发走技术员,看着这些冷冰冰的金属和塑料壳子。它们是“拐杖”,林嵘说。但现在,拿着拐杖的他,却被要求在泥沼里跑起来。
他强迫自己坐下,打开电脑。邮箱里有林嵘转发来的一份简报,是另一个试点市(省会)的初期成果汇报,标题是「以数字化赋能传统手工艺,打造城市文化新名片」。附件里的PPT做得极为精美:无人机航拍的古村落全景、传承人笑容满面操作高科技设备的摆拍、年轻人在互动大屏前兴致勃勃体验的合成照片、一串漂亮的“触达人次”、“媒体曝光量”、“潜在合作意向”数据。文字充满“赋能”、“活化”、“创新转化”、“文旅融合”等时髦词汇。
何炜看了十分钟,关掉。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那是一种高度提纯、彻底消毒、只为展示和汇报而存在的“数字化”,与他刚刚离开的坳背村、与周老爷子灶膛边嘶哑的“哟——嗬——”,仿佛来自两个星球。
但他知道,王局长,或许还有更多人,期待看到的,正是这种光鲜亮丽的“成果”。快速,可见,有数据,能写进报告。
手机震动。是阿哲在“像素方舟”三人群里发消息:
「何老师,设备到了吗?我们这边已经根据您带回的素材,初步模拟了几个声音处理的方案,等您过来看。小晚做了个简单的‘骨传导触感’模拟器原型,就是用手机震动马达改的,粗糙,但感觉有点意思。」
何炜回复:「设备到了。上午处理点杂事,下午过去。」
他需要时间。需要从那份虚假繁荣的简报和眼前这些冰冷设备中挣脱出来,重新抓住那声“哟——嗬——”带给他的、粗糙而真实的触感。
但杂事很快找上门。唐莉内线转进来一个电话,是市财政局教科文卫科,询问“小微创新孵化”经费申请表中某项“田野调研差旅及劳务补贴”的具体构成和依据,要求提供更详细的说明和预估单据。
紧接着,局办通知,下午两点半,王局长要主持召开“数字化改革试点工作第一次月度推进会”,要求何炜准备五分钟发言,重点汇报“当前进展、存在困难、下一步计划及预期成果”。
预期成果。何炜看着这四个字,感到一阵无力。他连“线头”都还没搓结实,就要描绘“锦绣”了。
他压着烦躁,先处理财政局的询问,尽量让唐莉整理的说明看起来合理、规范。然后,他开始起草下午的发言稿。他写得很艰难,每一个词都要在“真实性”与“可接受性”之间权衡。他提到了“深入坳背村采集核心声音素材”,提到了“与本地年轻创意团队合作探索体验式传播”,提到了“技术方案正在论证”。对于“预期成果”,他谨慎地写道:“力争在一个月内,完成基于核心素材的、最小化可体验原型的开发与内部测试,初步验证情感化数字传播路径的可行性。”
他知道,这样的表述,在期待“快速出形象”的人看来,过于保守和晦涩。但他无法承诺更多。
就在他对着屏幕字斟句酌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李主任端着那个标志性的保温杯,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何总监,忙着呢?”他语气亲热,不请自入,目光迅速扫过房间里新增的设备,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被更浓的笑意掩盖,“哎呀,省里就是重视,设备这么快就到位了!这下咱们中心那些老设备,可算能更新换代了!”
何炜站起来:“李主任,有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中心配合的。”李主任拉过唐莉的椅子坐下,自来熟地拧开保温杯盖子,吹了吹热气,“听说你上周去坳背村了?周老四身体还好吧?我们中心前两年也去看望过,送过慰问品。老人家不容易啊。”
“身体还好,就是年纪大了。”何炜谨慎地回答,重新坐下。
“是啊,传承人老龄化是个大问题。”李主任感叹,话锋却一转,“不过何总监,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你这次试点,聚焦在‘练江号子’上,思路是好的。但咱们练江非遗,丰富多彩啊!傩戏、竹编、古法榨油……个个都有特色。只做一个,是不是……面有点窄?省里市里看成果,可能更希望看到‘系统性’的展示。”
何炜听出了弦外之音:你只做周老四,绕开了非遗中心主导的其他项目,是不是太独了?而且,“系统性”展示,往往意味着更庞大的预算、更复杂的协调,以及——更可能流于表面的“摆拍”和“包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