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天色以一种令人压抑的速度沉入铁灰。不是夜幕降临,而是低垂的雨云吞没了最后的天光。面包车颠簸在愈发空旷的县道上,车灯切开粘稠的黑暗,照亮前方有限的一小段湿漉漉的路面,以及两旁张牙舞爪的、被风刮得乱舞的枯树黑影。
陈墨专注地开车,侧脸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紧绷。车内只有发动机的嘶吼和窗外呼啸的风声。何炜靠在副驾驶座椅上,闭着眼,但并未入睡。他右耳紧贴着一个普通的外壳耳机,耳机的另一端连着口袋里的录音笔,正在以极低的音量,反复播放今天采集到的唯一有效素材——周老爷子那声嘶哑短促的“哟——嗬——”。
在嘈杂的背景噪音(风声、柴火噼啪声、隐约的鸡鸣、他自己的呼吸声)中,那声号子的起音,像一颗粗糙的砂砾,反复摩擦着他的耳膜和神经。每一次回放,感觉都不同。有时,它像一声压抑太久的叹息;有时,像某种困兽临终的呜咽;有时,又仅仅是一段纯粹物理的、即将断裂的声带振动。它拒绝被简单定义,拒绝承载任何宏大的文化寓意,它就是它本身:一个生命在时间尽头,无意间泄漏出的、最本真的质地。
何炜的手指,在冰冷的录音笔外壳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试图在脑海中剥离掉那些环境杂音,只留下那个核心的声音颗粒。然后,他开始想象,如何用技术去“放大”这个颗粒,不是音量上的放大,而是“存在感”的放大。如何让听到它的人,不是“听”一段历史声音的采样,而是“感受”到一次喉咙肌肉的收缩,一次胸腔气息的挤压,一次与浑浊江水的、古老而疲惫的对峙?
他想到了阿哲提到过的“骨传导”模拟,想到了小晚构想的、随着声音频率变化而明暗起伏的抽象光晕,想到了陈墨爷爷日志里那些关于“维护”的具体动作……这些碎片,开始围绕那声“哟——嗬——”旋转,试图找到一个嵌入的接口。
“何老师,”陈墨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声音有些干涩,“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何炜睁开眼,摘下耳机。“你说。”
陈墨舔了舔嘴唇,目光依旧盯着前方黑暗的道路:“我们离开后,表叔送我上车时,悄悄跟我说……最近两个月,除了我们,还有另一拨人来找过周爷爷。”
何炜的心猛地一沉。“什么人?”
“表叔也说不清。不是政府部门的,也不像做研究的。开的是外地牌照的好车,来了两三次,每次就一两个人,穿着挺讲究。他们给周爷爷带过东西,也像我们一样,坐着聊一会儿,也录了音,拍了照。表叔问他们是干嘛的,他们只说是‘做文化项目的’,别的什么都不说。态度……挺客气,但感觉有点……说不出的怪。”陈墨斟酌着用词,“表叔说,周爷爷对他们,好像比对我们要……更警惕一点。几乎不怎么说话。”
一股寒意顺着何炜的脊背爬升。另一拨人?外地牌照?做文化项目?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几乎被遗忘的坳背村,接触行将就木的周老爷子?
“你表叔有没有说,他们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过完年,正月里开始的。最近一次,大概十天前。”
过完年,正月里。正是省里数字化改革试点风声传出,林嵘点名他担任技术总监前后。是巧合吗?
何炜立刻想到了李主任,想到了非遗中心那些模糊的账目和“消失”的设备,想到了服务器深处那个“待销毁”文件夹里,与“古镇夜呼吸”相关的模糊凭证。但也可能,是更外围的力量,嗅到了某种风向,提前布局?或者是……苏晴提到过的,市政那边那个“微更新”计划的相关人员?可那计划优先级很低,而且针对的是浮桥老灯这种公共设施,似乎没必要深入到周老爷子这个个体。
还有一种可能,更让他不安:是沈放?或者沈放背后的人?为了那个“寻找城市记忆的毛细血管”的系列?但沈放前几天才通过唐莉联系他,如果早就开始接触周老爷子,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找他合作?
谜团。像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这件事,先不要跟任何人说。”何炜对陈墨说,语气严肃,“包括阿哲和小晚。我们照原计划推进我们的原型。但下次如果你表叔那边再有异常,立刻告诉我。”
“明白。”陈墨用力点头。
车子终于驶入市区边缘,路灯的光亮驱散了部分黑暗,但也带来了另一种视觉上的疲惫。霓虹灯、车灯、商铺的照明,交织成一片令人目眩的浮光掠影。车内狭小空间里刚刚凝聚起来的、关于声音和记忆的纯粹思考,瞬间被拉回这个复杂、喧嚣、充满未知博弈的现实世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这一次是持续的铃声。何炜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王局长”三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接通:“王局。”
“何炜啊,在哪儿呢?”王局长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平稳,甚至带着点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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