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天以一种缓慢而滞重的方式铺展开。时间被切割成以小时为单位的等待:等医生查房,等检查报告,等护士换药,等父亲从昏睡中偶尔清醒的片刻。何炜像一颗被钉在ICU家属等待区的钉子,身体被廉价的塑料椅硌得生疼,精神则在焦虑、疲惫和强打起的镇定之间来回摆荡。
母亲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但依然脆弱。她反复念叨着父亲以前身体多好,抱怨他不听劝戒不了烟酒,又自责自己没早点发现他胸闷的征兆。何炜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附和或安慰两句,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他的沉默里,除了对父亲病情的担忧,还掺杂着昨夜荒唐留下的、挥之不去的自我厌弃,以及工作悬而未决带来的隐形压力。几种情绪在胸腔里闷烧,找不到出口。
上午十点多,他抽空去住院部一楼大厅的ATM机查了一下银行卡余额。看着屏幕上那个比预期缩水了一大截的数字,他的心又往下沉了沉。父亲的手术费用是笔不小的开支,医保能报销一部分,但自付部分和后续的康复用药、营养品,都不是小数目。家里的存款原本计划着提前还一部分房贷,或者给轩轩报个好点的暑期辅导班,现在这些计划都得无限期搁置,甚至可能还需要动用应急的那点钱。金钱的压力,第一次如此具体而沉重地压上肩头,不再是账面上的抽象数字,而是直接关系到父亲的治疗质量和家庭未来的安全感。
手机时不时震动,大部分是工作相关。老赵没有直接打电话来,但通过办公室主任老钱委婉地传达了几次关切(或者说催促),询问他能否“克服困难”、“协调时间”,确保提案后续修改和与甲方的沟通“不掉链子”。小周发来了一些需要他确认的日常工作文件。还有两条是苏晴发来的微信,内容很简洁,一条是转发了一份关于古镇灯光设计的行业标准文件,备注“仅供参考”;另一条是询问某个合作民宿的联系方式是否准确。公事公办,没有多余一个字,甚至没有一个表情符号。这种刻意的正常,反而让何炜感到一种无形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距离。他谨慎地回复,措辞同样简洁、专业,像是在精心擦拭掉昨夜可能留下的任何指纹。
中午,奚雅淓打了电话过来,说她上午的课结束了,下午学校临时调课,她可以过来替换他一会儿,让他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稍微休息一下。何炜本想拒绝,但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衬衫,闻了闻隐约散发出的、混合了医院气味和隔夜疲惫的气息,最终点了点头。“好,那你路上小心。直接到住院部七楼ICU家属等待区。”
等待奚雅淓到来的那段时间,何炜有些坐立不安。他既盼望着有人分担,又害怕面对她。昨夜的事情像一层透明的薄膜,隔在他和她之间,他怕自己眼神里会泄露什么,怕她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任何一丝不属于医院和焦虑的异常。
奚雅淓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布袋。她看起来也有些憔悴,眼下一片淡青,但衣着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维持着教师惯有的得体。
“妈。”她先跟婆婆打了招呼,把手里的保温桶递过去,“我炖了点鸡汤,您趁热喝点,补补气。”然后转向何炜,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有担忧,有疲惫,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怎么样?眼睛都是红的。”
“没事,没睡好。”何炜避开她的注视,接过她手里的布袋,里面是他干净的换洗衣物和剃须刀。“爸还没醒,但医生说指标稳定。你在这儿陪妈坐会儿,我回去收拾一下就来。”
“不急,你好好洗个澡,睡一会儿。这边我看着。”奚雅淓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何炜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又跟母亲交代了两句,便转身离开。走向电梯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奚雅淓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如芒在背。
回到家,熟悉的环境却让他感到一阵陌生的疏离。客厅里还保持着昨晚他仓促离开时的样子,轩轩的一个玩具车扔在沙发旁。他走进卧室,床铺整齐,奚雅淓显然早上整理过。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常用的那款护肤品淡淡的兰花香气。这香气让他心里一刺,昨夜酒店房间里,苏晴身上那冷调的、类似兰草却又不同的气息,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
他脱掉衣服,走进浴室。热水冲刷下来,他用力搓洗,比凌晨那次更加用力,直到皮肤泛起红色。看着镜中那个眼圈深陷、胡子拉碴、眼神里藏着惊惶和愧疚的男人,他感到一阵深深的厌恶。这就是他,何炜,一个在父亲病重时出轨、对妻子撒谎、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对未来充满无力感的中年男人。
洗完澡,刮了胡子,换上干净衣服,人看起来清爽了些,但眼底的疲惫和内心的沉重却无法洗去。他走到书房,电脑还开着,屏幕上是未完成的提案PPT和一堆打开的文档。他坐下来,试图集中精神处理几封紧急的工作邮件,但思绪总是飘到医院,飘到父亲身上,飘到奚雅淓此刻在等待区可能正和母亲说着什么的情景上,甚至……飘到苏晴那里。他烦躁地合上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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