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冬天,像一头被激怒的灰兽,裹挟着凛冽的朔风和湿冷的空气,狠狠撞进徽州盆地。气温骤降,流感病毒则趁机肆虐,随着年底密集的人流往来,迅速蔓延成一场不大不小的公共卫生事件。医院发热门诊人满为患,咳嗽声、擤鼻涕声、孩童的啼哭、焦灼的询问,混杂着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在拥挤的空间里不断发酵,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焦虑场。
何炜也未能幸免。连续数日的高烧反复,咳嗽从喉咙深处撕扯出来,带着铁锈般的疼痛。身体里那根在过去一年中被各种危机反复拉扯、早已岌岌可危的弦,终于在流感的猛攻下彻底崩断。抵抗力溃不成军,普通的感冒药压不住燎原的病情。在母亲忧心忡忡的催促下,他只得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独自来到中心医院。
发热门诊的走廊如同沙丁鱼罐头。他勉强挂上号,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条,在人群边缘找到一个靠近墙根的狭窄空隙,将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靠上去。墙壁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厚厚的羽绒服传来,反而让他滚烫的额头感到一丝短暂的清醒。他闭着眼,口罩下的呼吸灼热而粗重,周围的嘈杂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却进不了他昏沉的意识。他太累了,累到连这样站着,都觉得是一种酷刑。这一年来,父亲病危的悬崖、工作降级的深渊、对陈邈无声渗透的猜忌、对家庭若有若无的疏离感……种种压力如同不断叠加的砝码,早已将他压得喘不过气。这场病,倒像身体最后迫使他停下来的、粗暴的休止符。
不知等了多久,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从附近传来,那声音干涩、压抑,带着力竭的嘶哑,竟莫名穿透了他耳边的嗡鸣。何炜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循声望去。
就在斜对面几步远,输液区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上,蜷缩着一个身影。浅燕麦色的羊绒大衣裹得很紧,一条厚厚的格纹围巾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光洁的额头。那人微微佝偻着,身体随着咳嗽轻轻颤抖,一只手无力地按在胸口,另一只手上连着输液管。即便围巾掩面,即便病容憔悴,何炜还是一眼认出了那略显清冷孤峭的轮廓——是苏晴。
她一个人。没有同事,没有家人,就这样孤零零地缩在嘈杂混乱的医院一角,脆弱得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印象中那个永远衣着得体、脊背挺直、眼神锐利、逻辑缜密的苏科长形象,在此刻被彻底击碎。眼前只是一个被疾病击倒的、年轻的、单薄的女人。
何炜怔住了,心底某处被轻轻撞了一下。关于苏晴的私人信息他知道得极少,只隐约感觉她似乎一直单身,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工作。此刻亲眼所见,这份毫无防备的孤独与脆弱,与他自身病中的狼狈、与这一年多来深藏于心的、作为失败者和失意者的孤寂,瞬间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共鸣。那是剥离了社会身份、职业面具后,两个个体在生理脆弱期最直接的、**的照见。
就在这时,苏晴似乎咳得实在难受,伸手想去拿放在旁边空椅上的保温杯,指尖却颤抖得厉害,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拿起,反而差点碰翻了杯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何炜拖着沉重的步伐挪了过去,弯腰,替她稳住了杯子,并拧开杯盖,递到她手边。动作有些迟缓,带着病中的笨拙。
苏晴被突然靠近的身影惊动,抬起眼。因为发烧,她那双平日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氤氲着一层水汽,少了距离感,多了几分生理性的迷茫与虚弱。当她看清是何炜时,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那错愕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有意外,有被看到如此不堪一面的瞬间窘迫,或许还有一丝……同处困境下的、微弱的松弛?毕竟,在这个空间里,他是为数不多知道“苏科长”另一面的人,尽管是以一种并不愉快的方式。
“何……主任?”她的声音从围巾后传出,嘶哑干涩,几乎难以辨认,“你也……”
何炜点了点头,将杯子又往前递了递,自己也忍不住侧过头闷咳了两声,才哑声道:“嗯。咳……你也中招了?一个人?”
苏晴接过杯子,小口抿了一下温水,润了润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才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她没有解释为何独自一人,何炜也没有问。在这充斥着病痛与无助的空间里,有些问题显得多余而残忍。
何炜在她旁边的空椅坐下,并非刻意靠近,只是他也实在需要找个支撑。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个空位的距离,各自被输液管束缚,被病痛折磨,沉默在咳嗽的间隙里蔓延。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以往项目会议室里那种冰冷、对峙、充满未言之语的沉默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被共同的生理性痛苦软化了的、甚至带着点无奈同谋意味的寂静。
“烧了几天了?”何炜打破沉默,声音依旧沙哑。
“三天,反反复复。”苏晴回答,语气是难得的平淡,甚至有一丝认命般的颓然,“吃了药也不见好,只好来挂水。”她说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耸动着,看上去格外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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