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是雨。秋汛像是缠上了这片土地,绵绵无绝期。天空永远是一块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文旅局那间朝北的小会议室,阴冷得像地窖。墙上的项目进度表,红色虚线标示的“计划节点”与黑色实笔记录的“实际进度”之间,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日益扩大的口子。
白板上写满了因雨滞后的工序和临时调整的方案,字迹潦草,透着一种无力的焦躁。何炜与苏晴面对面坐着,连日来的高压和睡眠不足,在两人脸上都刻下了清晰的痕迹。何炜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里布满红丝;苏晴的肤色更显苍白,只有紧抿的唇线和镜片后偶尔闪过的锐光,还支撑着那副职业性的冷静外壳。
压力来自四面八方。局里的催办电话一个接一个,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最后几乎成了不容辩驳的命令。老钱私下跟何炜交底:“局领导拍了桌子,说献礼工程的政治意义,不能打半点折扣!工期就是军令状!小何,你……千万不能再出岔子。”那“再”字,咬得格外清晰,像一根冰锥,扎进何炜心里。
最大的难题,是那条通往最偏远一处旧址——鹰嘴岩交通站——的盘山简易路。那是整个路线中海拔最高、也最具象征意义的一处节点。按照原计划,需要在旧址旁的山崖上,嵌装一组表现当年信号传递的抽象艺术浮雕和指示牌。但连日暴雨,那条本就崎岖的土石路多处滑坡,路基松动,施工车辆和人员的安全根本无法保障。
何炜坚持停工。他在协调会上,对着电话那头的局里领导和这边的施工方负责人,反复陈述危险:“现在上去不是施工,是冒险!天气预报未来三天还有强降水,山体含水量饱和,随时可能发生更大规模的塌方。必须等天气彻底放晴,道路经过专业评估修复后,才能考虑复工。我们不能拿工人的生命安全去赌进度!”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坚决,甚至带着久违的、被逼到墙角后的某种强硬。苏晴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微微发白。她看着何炜紧绷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抹不容置疑的坚持,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她想起他之前对父亲病情的悉心,对儿子学业的无奈,甚至想起很久以前他提到“古镇夜呼吸”时眼里那点微弱的光……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总有一种与周遭功利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笨拙的责任感,对生命,对历史,对具体的人。这种责任感,曾让她在混乱中误以为是可以倚靠的“静气”,也曾在他后来的懦弱逃避中彻底幻灭。但此刻,在这巨大的进度压力和政治任务面前,这份坚持却又如此鲜明,甚至……有些悲壮。
然而,他的坚持在“政治任务”和“工期军令状”面前,显得微弱而可笑。局里的反馈很快传来,措辞冰冷:“克服困难”是基本要求,“科学研判”不能成为“畏难不前”的借口,要求施工方“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组织复工”。施工方的负责人老赵,一个常年跑山地的黝黑汉子,在电话里对着何炜倒苦水,却也无可奈何:“何主任,不是我不听你的,上面压得太死……我也难做。我尽量挑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选天气相对好的时段,小心再小心……”
何炜摔了电话,胸口剧烈起伏。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无力,就像当初面对父亲病危却束手无策,面对轩轩成绩滑坡却沟通无门。规则、权力、还有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局”,像一台冰冷的巨兽,轻易就能碾碎个人的判断和坚持,甚至……性命。
苏晴默默递给他一杯水。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她看到他眼中的愤怒、无奈,还有深藏的恐惧。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眼神里,冰冷的专业面具裂开了一道细缝,流露出一丝清晰的、感同身受的忧虑。
迫于压力,施工队在雨势稍歇的一个清晨,还是冒险上山了。何炜坚持要跟去现场。苏晴看着他收拾东西,忽然说:“我也去。”
何炜愣了一下,看向她。苏晴已经穿上了防雨的冲锋衣,换掉了高跟鞋,头发利落地扎起,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是甲方现场代表,应该在场。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很低,“多一双眼睛,或许……能多个照应。”
山路比想象的更糟。雨水将黄土泡成了黏稠的泥浆,每一步都打滑。裸露的岩石湿漉漉的,反射着阴沉的天光。路边不时可见新塌下来的土石,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何炜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不时提醒后面的工人注意脚下,留意上方山体。他的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土石簌簌滑落的声音,风吹过松动岩缝的呜咽。
苏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努力跟上步伐,呼吸有些急促。她看着何炜不时回头确认队伍情况、和工头低声交流的侧影,看着他沾满泥浆的裤腿和紧绷的肩线,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越发浓重。他明明可以坐在办公室,打打电话,催催进度,把具体的危险和责任推给施工方。但他在这里,在这泥泞危险的山路上,像个固执的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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