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城返回练江的火车上,何炜和奚雅淓分别坐在靠窗和靠过道的位置,中间隔着一个空座,如同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向后掠去,农田、村庄、灰色的工业带,在阴沉的天色下连成一片模糊而压抑的色块。车厢里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乘务员推车售货的叮当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无法真正进入他们的耳膜。
两人都沉默着。奚雅淓脸朝着窗外,眼眶依旧红肿,但已经没有了眼泪。一种极致的疲惫和某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清醒,取代了最初的震惊与崩溃。轩辰那些话,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了这个家庭早已化脓的伤口,也让她彻底看清了一些东西——关于何炜,关于她自己,关于他们共同筑就的这个名为“家”的失败工程。争吵和相互指责已经没有意义,如同对着坍塌的废墟咒骂风雨。
何炜则盯着前方座椅背上的广告贴纸,眼神空洞。儿子的控诉、那个肮脏的房间、辅导员公式化的警告,还有奚雅淓绝望的眼神,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闪回,却无法激起更深的波澜。一种奇异的麻木感包裹着他,仿佛灵魂的某个开关被彻底关掉了,只留下处理外部信息的基本功能。他像个旁观者一样,“观察”着家庭的这场小型雪崩,甚至能“分析”出雪崩的成因:压力、疏离、无效沟通、各自沉沦……但这些分析冰冷而抽离,与他此刻坐在这里的这具躯体,似乎没有直接的情感联结。
唯一清晰袭来的,是一种现实层面的、亟待解决的“问题”。儿子可能被劝退。这是一个需要被处理的“事件”。就像工作中遇到的项目瓶颈,需要找出解决方案,分配任务,设定节点,然后执行。
当“家”的概念彻底破产,当情感纽带断裂成碎片,剩下的,或许就只是这种基于最低限度责任和利害计算的、冰冷的事务性联结。
回到练江后的几天,这个家庭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高效”和“平静”运转起来。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持续争吵,甚至没有太多言语交流。但一种新的、更加脆弱的平衡,在绝望的灰烬中,被小心翼翼地建立起来——建立在三方(何炜、奚雅淓、远在省城的轩辰)短暂而各怀心思的妥协之上。
妥协的发起者,出乎意料地,是轩辰。在何炜和奚雅淓离开他租屋的第二天,他主动给奚雅淓发了一条长信息。信息里没有道歉,也没有忏悔,更像一份冷静(甚至带着点自暴自弃后的透彻)的“情况说明与协商请求”。
他承认自己状态糟糕,对所学专业毫无兴趣,大学生活让他感到窒息和虚无。他不想被劝退,但也不想再像从前那样,为了满足父母的期望而麻木地混日子。他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申请暂时休学一学期(或一年),调整状态,同时尝试寻找自己可能感兴趣的方向(他含糊地提到了摄影或新媒体相关的东西)。在此期间,他希望家里能继续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他会尝试打工,但需要“启动资金”和“容错空间”。作为交换,他承诺会定期与母亲沟通,不再失联,并配合必要的心理疏导(如果父母坚持的话)。
这条信息像一份格式工整却内容残酷的合同草案,摆在了奚雅淓面前。她看着手机屏幕,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儿子的“成熟”和“冷静”,比他的堕落更让她感到刺痛。这哪里是孩子的口吻?这分明是一个在情感荒原上独自跋涉了太久、早已学会用交易代替情感的、过早苍老的灵魂。
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劝退是绝路。继续强迫他待在厌恶的学业里,只会让情况更糟,甚至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儿子的提议,是眼下唯一看似可行的、能够暂时拉住他不继续下坠的绳索,尽管这绳索本身,也浸透着冰冷的疏离和算计。
她将信息转发给了何炜,只附加了一句:“你怎么看?”
何炜在办公室收到了这条信息。他仔细读了几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从儿子的字里行间,同样读出了那份冰冷的交易意味,以及深藏其下的、对他们这对父母彻底的失望与不信任。这让他感到一阵细微的、被冒犯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漠然。
他很快回复奚雅淓,措辞同样简洁,像在处理一份项目风险评估报告:“可以接受。休学比劝退好,留有操作空间。经济支持可以继续,但需设定上限和审核机制。明确复学条件和时间表。心理介入有必要,可联系专业机构。本周内形成书面约定,三方确认。”
他甚至没有使用“儿子”、“我们”这样的人称,全程使用“他”、“休学”、“经济支持”、“心理介入”等中性词汇。这份极致的理性和事务性,让屏幕那头的奚雅淓感到一阵寒意,但同时也诡异地让她松了一口气。至少,何炜没有情绪化地反对或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在这种时候,这种冰冷的“专业态度”,反而比情感用事更容易达成某种脆弱的共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