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早晨,是被头痛锯开的。
何炜在闹钟尖锐的鸣响中惊醒,第一感觉是头颅仿佛被塞进了一个正在高速运转的碎石机,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碾轧般的钝痛。喉咙依旧干痛,但发烧带来的寒意似乎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浮的、浑身肌肉酸软的疲惫感,像被人拆散后勉强拼装回去。
他挣扎着坐起身,眩晕感立刻袭来。床头柜上,除了昨晚那杯早已凉透的蜂蜜水残迹,还多了一个小药盒,里面是两粒退烧药和几粒消炎药,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奚雅淓工整的字迹:「如需要,饭后服。早餐在厨房。我上午有课,先走。」
依旧是那种精确的、不带感**彩的告知。仿佛他是她负责的某个需要定时服药、注意饮食的寄宿生。
他盯着那张便利贴看了几秒,然后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动作带着一种无力的愤懑。
走进浴室,镜子里的男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胡茬凌乱,眼睛里布满血丝,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劫后余生般的茫然。他用冷水狠狠冲了脸,试图唤醒这具仿佛生了锈的躯体。水温刺骨,让他打了个寒颤,但头脑似乎因此清醒了一丁点。
早餐是温在锅里的白粥和煮鸡蛋,还有一小碟切好的苹果。分量和搭配都无可挑剔,符合他宿醉后虚弱的肠胃。他坐下来,机械地吃着。苹果很甜,粥很软,但他尝不出任何滋味,只是完成一项维持下午会议所需基本体力的任务。
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吞下了那两粒退烧药。他知道自己状态极差,但下午那个与沈放、苏晴的三方会议,他不能缺席,更不能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出现。那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或许更深的轻视。
去单位的路上,阳光意外地有些刺眼。何炜戴上墨镜,隔绝了过强的光线,世界顿时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滤镜。车载广播里放着轻快的流行音乐,主持人用甜腻的嗓音谈论着秋日养生。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有活力,与他内里的腐朽和虚弱格格不入。
走进办公室,唐莉已经在了,正对着电脑核对什么。看到他,她立刻站了起来,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担忧:“何总监,您……您脸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
“没事,有点着凉。”何炜摆摆手,声音沙哑,“下午会议的议程和材料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都放在您桌上了。”唐莉连忙说,又补充道,“苏科长刚来过电话,问您到了没有,提醒下午两点在小会议室,沈放导演他们大概一点半到。”
“知道了。”何炜走到自己桌前,那份装订整齐的会议材料果然摆在那里。封面标题是:「关于‘练江号子’数字化保护项目后续深化及推广合作研讨会」。深化。推广。合作。每个词都闪烁着诱人又冰冷的光泽。
他坐下来,打开材料。里面除了常规议程,还有沈放团队草拟的一份“IP孵化与沉浸式文旅产品初步构想”。图文并茂,充满了“场景赋能”、“情感价值链”、“用户裂变”之类时髦的词汇,配以精美的概念图——古老的号子声与AR眼镜结合,游客在虚拟江面上“体验”拉纤;相关文创衍生品设计;甚至提到了与本地旅游线路捆绑、开发主题研学课程的可能性。
构想很宏大,很“前沿”,很符合当下文旅融合的市场热点。沈放甚至在其中一页用加粗字体写道:「让‘练江号子’从一段被记录的‘遗产’,变成一个可体验、可互动、可传播、可盈利的‘活态文化IP’。」
可盈利。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进何炜疲乏的神经。他想起周老爷子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想起那声嘶哑的、用尽全力的“哟——嗬——”,想起土坯房里昏暗的光线和柴火的气息。这些东西,如何能装进“IP”、“价值链”、“用户裂变”的框架里?它们会被压缩、变形、涂抹上怎样的色彩?
胃里又一阵不适地翻搅。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适中。唐莉不知何时给他续了热水。
整个上午,他都试图集中精神,为下午的会议做准备,思考自己该如何表态,如何在沈放宏大的商业蓝图和苏晴务实的“项目发展”要求之间,找到一点点立足之地,为那个正在远去的“初衷”争取一点空间。但注意力像断了线的风筝,总是飘走。头痛时隐时现,退烧药似乎只压下了一半热度,身体深处依旧泛着虚软和寒意。
他反复想起昨晚桥洞下的独白,想起奚雅淓理性到冷酷的“照顾”,想起苏晴那句“应得的清醒”。这些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背景噪音,干扰着他所有的思考。
午餐他几乎没吃。勉强咽下几口唐莉打回来的饭菜,就觉得胃里堵得慌。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攘的人群。阳光很好,秋高气爽,正是出游的好时节。可他却感觉自己和这个鲜活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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