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何炜在闹钟响起前就醒了。窗外是灰白色的天光,雨已经停了,但湿气依旧浓重,附着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角落里一块小小的、不易察觉的霉斑,昨晚那种沉入骨髓的疲惫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经过一夜的发酵,变得更加粘稠、具体。
身边的床铺早已空了,奚雅淓有早自习,总是走得比他早。空气里残留着她惯用的洗发水的淡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邈推荐的那两本新书的油墨味。那味道明明很淡,却像一根极细的线,牵引出昨日超市的偶遇、父亲空洞的眼神、苏晴冰冷的话语,还有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猜疑和自厌。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起身的动作有些迟缓,仿佛身体里灌满了铅。
洗漱,剃须,换上熨烫过的衬衫和西装。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眼下的青黑更重了些,眼神深处有一种竭力掩饰后的木然。他熟练地打上领带,将领口整理得一丝不苟。这是他的铠甲,尽管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早餐是奚雅淓留在厨房的,简单的白粥和煮鸡蛋,还有一小碟榨菜。他坐下来,慢慢吃完。食物滑过食道,却感觉不到什么滋味,只是机械地完成一项维持生存的必要程序。
出门前,他看了一眼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家。茶几上那两本新书不见了,被奚雅淓收进了她的书房。这个细节让他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她是觉得放在外面不妥,还是仅仅为了整洁?他无从判断,也不愿深想。
文旅局大楼的电梯里,挤满了周一早晨惯常的、带着一周伊始特有倦意与匆忙的面孔。何炜缩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偶有相熟的同事点头招呼,他也只是扯动嘴角,回以一个短暂而模糊的微笑。
“何总监,早啊!研讨会报道看了吗?厉害!”一个隔壁科室的年轻人笑着搭话,语气里带着真诚的羡慕。
“早。”何炜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厉害。这个词现在听起来像一种反讽。
“听说省里都关注了,何总监这是要往高处走啊!”另一个人加入进来。
何炜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庆幸电梯及时到达了他的楼层。
走出电梯,走廊里飘散着消毒水和文件纸张混合的气味。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唐莉已经到了,正在擦拭桌面。
“何总监,早。”唐莉抬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您脸色好像不太好,出差累着了吧?”
“没事。”何炜摆摆手,将公文包放在桌上,“考察报告的初稿我发你邮箱了,你帮我核对一下数据和格式,十点前要给苏科长。”
“好的。”唐莉应下,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苏科长刚来过电话,问报告进度。还有……沈放导演那边也打了两次电话,问周三下午的会议您这边时间是否确定。”
压力以具体的形式接踵而来。何炜按了按太阳穴:“知道了。会议时间……先定下吧,我这边可以。”
“另外,”唐莉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这是林嵘组长助理早上发来的加急邮件,关于省项目补充材料的新要求,特别强调了几点,让您务必仔细看。”
何炜接过文件夹,入手沉甸甸的。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电脑。邮箱图标上红色的未读数字刺眼地跳动着。他先点开林嵘助理的邮件,附件是一份长达十几页的详细要求清单和评审要点分析,比之前的更加细致严苛,甚至列出了几个潜在竞争对手的已知优势和短板,字里行间透露出竞争的激烈与林嵘对他的期望(或者说压力)。
他匆匆浏览一遍,只觉得头皮发麻。那些需要补充的数据、需要论证的模型、需要横向对比的案例……每一项都需要投入巨大的时间和精力,而他此刻最匮乏的恰恰就是这两样。
关掉邮件,他点开自己写的考察报告初稿。文档里那些文字,在晨光中显得苍白无力,像一堆勉强拼凑起来的积木,随时可能散架。他试图集中精神修改,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别处——父亲念叨的“桥灯”,奚雅淓与陈邈在超市并肩挑选书籍的画面,苏晴那句“是你应得的清醒”,还有沈放视频里那个被慢放的、模糊的侧影。
那个侧影……他鬼使神差地再次点开沈放发来的“媒体采访精华片段”。视频剪接得很巧妙,突出了研讨会的“成功”和他个人“专业”、“有情怀”的形象。但在某个快速切换的镜头里,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田埂边的模糊轮廓。是心理作用吗?还是……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疗养院护工发来的信息:「何先生,何伯伯早餐吃得不多,精神一般,一直看着窗外。您今天还过来吗?」
他握着手机,手指收紧。他应该过去。可他上午要交报告,要处理积压的工作,要准备省项目的材料……时间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标着“紧急”和“重要”。而父亲的需要,似乎总是排在所有这些之后,变成一种沉甸甸的、却不得不暂时搁置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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