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二三日,齐彯亲眼见邱溯明的气色恢复,便也放心不少。
他整日忧心少年的伤,照顾起饮食起居无不细致。
而人家竟似浑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在屋里榻上躺了几日,便叫嚷闷得慌,要下地出来院中晃悠,齐彯拦也拦不住。
见邱溯明不肯安心养伤,偏要到院中捡拾树枝练习剑术,一练就是个把时辰,同他往日懒散的模样大相径庭,齐彯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这日,邱溯明于院中兀自练上半日剑式,忽然收束架势停手,抛开树枝,转身走进草棚。
竟是要搬挪炉旁装满的炭筐。
齐彯循声回顾,见此忙丢下敲打一半的铁胚,旋身将人按住,耐心劝道。
“便是今次伤得不重,你也该安神躺下休养几日,免得日后落下隐患,届时追悔莫及。”
邱溯明被他拦住,亦不肯卸去胳膊上的力,低垂着眸,看不出情绪。
“你应当都猜到了,我又一次失手,还被人夺去凫眠,伤得半死,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他扯起嘴角,挤出一抹笑,抬头看向齐彯。
笑里与其年岁极不相称的苍凉,看得齐彯瞳孔一缩,立刻想通邱溯明举动反常的缘故。
连番刺杀失手,任他再宽的心也难免挫败。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才过得几岁,岂能敌遍世间高手,宽心养伤,不必急在一时。”
“可我败的是楼里前辈攒下的威名,丢的是师父的脸面,我对不起他们。”
“你那什么楼里定不止一个杀手,你既不敌,何不干脆丢开手,让那些高手去碰一碰?”
“楼里没有……”
邱溯明欲言又止,再次垂了眼,“你不懂。”
好吧,齐彯确实不懂,想劝的话都噎在喉间,沉默着等他自己冷静下来。
“你的剑很好,我再同你买一把。”
邱溯明抬手,将锈红胆瓶塞给齐彯,“这药是沈叔独创,因药材稀有不易得,从不外传,只要没断气都能用得上,还有几颗都给你,够抵一把剑的了。”
齐彯万万没想到,这样稀罕的妙药他竟舍得拿来换剑。
可这药实在贵重,他敢送,自己也不敢收啊,当即给他塞了回去。
“这药你自己留着,我再给你打把剑就是,你先回屋歇会儿,过几日打好了拿与你瞧。”
他这哄娃娃的口吻逗太过明显,邱溯明忍不住嗤笑出声。
“不,打不过别人,是因我实力不够,勤能补拙,多练才能多一分胜算。”
“练?你要练多久才能打败那人身边的护卫?就算真有那日,你便能得手杀死那人?”
齐彯见他不听劝,又气又怒,将人推出草棚,恶狠狠道出心底怨气。
“你活得到那日吗?”
邱溯明不吭声了,背对草棚呆站在那里,如遭雷劈。
草棚里断续传出齐彯怒不可遏的控诉——
“普天之下,人有百工,做什么不好,非要做那种要命的勾当,也不知是蠢还是傻,自己的命都不顾!”
“侥幸捡回条命也不知珍惜,人的身子不是肉长的,还是铁打的不成?”
“人只一条命,丢了便就丢了,再捡不回来,就不能好好活着,过安生日子。”
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继而一声长叹,齐彯压低了音调。
“绝境求生那么难,明明可以好好活,为何要轻易拿命去冒险?”
是啊,为何?
邱溯明浑浑噩噩地翻起前尘,想起师父第一次拿出夜鹤骨,告诉他,夜鹤骨是折舣楼顶尖刺客的象征,拢共三十二枚。
夜鹤,是由楼主从一众白鹳里拔擢出来的佼佼者,他们不像白鹳那样,需要分工配合才能执行刺杀任务,往往独行暗夜,便能杀人取首。
师父禄川是折舣楼唯一留在南旻的夜鹤,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徒儿,顺理成章将夜鹤骨传给了他。
自打楼里断了音信,师父不再接刺杀的单子,一心去找楼里派他们来南旻要找的叛徒。
把夜鹤骨交给邱溯明,不过是为了激励他上进,也没指望他能承继楼里刺客的使命。
是他,是他自己听多了楼里的故事,便觉得只有完成一单刺杀,才算入了江湖,真正做了折舣楼的夜鹤。
齐彯说的不错,他对自己的实力过于自信。
全然想不到,离了师父的庇护,江湖遍地是高手,以他那点可笑的实力,只有挨打的份。
事到如今,悔也晚了。
夜鹤骨交出去,杀不了目标,命和骨,只能留一个。
阳光照在少年面上,眉梢圆痣莹润,如玉珠嵌进肌肤。
晴光暖融,却化不开少年眉间阴郁。
一个不肯养伤,满心想要一雪前耻。
一个苦口婆心,恨其不肯惜命。
二人各执己见,拌了几句口舌,各怀心事,俱是闷闷不乐。
生气归生气,齐彯到底不能撒手不管,照旧精心料理邱溯明的一日两餐,就连他爱吃的零嘴也没忘了张罗。
不知是将齐彯那番话听入心去,还是自己心内终于想透彻,邱溯明难得消停下来,再不疯了似的拼命练剑,老老实实躺在榻上养伤。
齐彯将竹椅搬到树下,调整好位置,确保树头漏下几缕阳光,而不致晒得慌。
自己躺下试过,觉得满意,方往东耳房喊了一嗓子,“出来晒太阳”。
叫邱溯明出来晒太阳,他便听话出来,乖乖躺上竹椅。
少年人身子再好,也架不住憋着闷气,胃口不佳,脸上肉眼可见的消瘦。
近来雨水颇丰,解了去岁冬月持续至今的旱情,棠溪也恢复了往日充盈。
那日,齐彯许诺要给邱溯明锻铸柄新剑,并未因二人间的龃龉食言。
当天夜里,他就盘点草棚里剩下的铁砂,边炼铁边想,“这家伙小孩子心性,自己的性命尚不肯顾惜,更别想指望他能惜物,这剑若不够坚实,恐也不得长久。”
跟邱溯明待得时日不长,算不上有多了解,可齐彯冷眼旁观,多少看出点秉性。
“他口中的师父听来严厉,却将他养得很好,十几岁的少年还是稚子心性,初生犊子似的,咋咋唬唬。”
本是在抱怨,齐彯却发现自己反倒像在拈酸,心忽地就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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