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齐彯挪步时,不慎踩得冰响。
听见响动,汉子顿生警觉,悄没声地去掀帐门。
将老者咕哝的话音撇在身后。
“哪里有人?”
“黑灯瞎火的,谁都同你似的,这时辰出来打食,活似妊子的馋妇……”
毡布甫一掀动,卷雪的寒风立即舞了进来,扑上烘热的面门。
汉子飞速眨动被风吹迷的眼,抖落睫上的雪,眺见雪地里背身站着一人。
一眼认出,是蛇老养在帐下的彘奴。
毡裘上的雪融开,又在风里上冻,厚厚坨坨,仿佛罩了身冰铠。
只见,他叉开双手扇舞,正同个高头竖耳的畜牲较劲——
他进,它退,他退,它进……
进进退退,臃肿的身躯在雪地上笨拙挪动,显得滑稽又可笑。
汉子真就笑出声来。
将手撑着帐门,斜睨雪里不厌其烦驱马的傻子。
见他呆愣愣转过身,蓬头垢脸,两眼呆滞地瞧向自己。
木头木脑,跟圈里喂的呆头羊似的。
“……哈哈,哈哈哈。”
忍不住扭头冲帐子里喊,“啧,净顾着说我,你帐子里的彘奴还在外头游魂哩!”
“咝——”老者低吟一声,“哟,险些把这夯货给忘了!”
声音急躁中带怒,连声嚷道:“我叫他去送酒,将才搬走最后一坛子酒,左等右等就不见他人影,又在哪里躲懒……”
“啧,你这彘奴还懒,人家淋着雪,在外头替你赶畜牲呢!”汉子阴阳怪气地笑道。
不说还好,听他这样说,老者怒气愈盛,发起牢骚:“你、叫他快些给我死进来!”
听到帐子里传出苍老的怒吼,齐彯缩起脖,哆嗦着不敢上前。
外头不见异样,冷风从挑开的帐门呼呼往里灌。
感受到寒意,汉子不耐烦地往里走。
帐门的帘布松落。
隔帘,汉子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闷,“听到没有,还不快滚进来!耳朵不中用,就割下让蛇老酱来与我下酒。”
说这话时,齐彯已贴在帐门处窥望,听得催促,才垂首挑帘进内。
迎面的暖流里洋溢着肉食的香气。
他匆忙扫视过帐内陈设,多是烹调用的瓦罐铜釜。
条案上的柳筐里还剩半筐菘菜,筐边搭垂一把蒜苗,蔫软的尖端枯黄打卷。
案后杵着个矮瘦的老叟。
鼠目里射出凶光,定定地睨看帐门。
头顶短白疏发松松地绾成个小髻,左手拎一菜刀在砧板上剁着肉骨。
齐彯欠头走在汉子身后,缓慢挨蹭过去。
汉子贼溜溜地盯住炉上温的酒,趁蛇老不注意,拎壶往嘴里灌上一大口。
“诶、诶诶,你莫添乱,这边给你坐了酒,别动那壶里的。”
蛇老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耳朵却灵得很。
听见声,即知他又在作怪。
热酒下肚,汉子打出个响亮的嗝,满足地叹了声,“还得是羊羔子酒,后劲儿足啊……”
“你个倒灶的老糟头!”蛇老恼恨地骂道。
汉子擦了嘴,涎皮赖脸嘿嘿笑着凑来跟前。
“我说蛇老,乌鹫不是叫你烫了酒么,大半夜的还叫彘奴往哪处送酒去?”
“哼!”蛇老闷声冷哼,擤了下鼻涕。
信手在黑糊糊的襜衣上捺几下,瓮声瓮气地说:“那贼囚头捣腾出个‘醉骨’的刑法,说要将人挖去双目,削下两耳……”
齐彯闻言攥紧拳头,骨节咯吱作响。
身后的瓦罐滚沸,咕嘟、咕嘟冒着泡,蛇老分神瞟来一眼,“瞎了眼的,灶上羹沸,还不快去盛起来!”
齐彯连连点头,俯首帖耳转过身,撤去灶下没烧尽的柴,再去盛瓦罐里的汤羹。
身后,蛇老继续说道:“再将手脚悉数砍下……”
“这、这不是人彘嘛!”汉子惊恐地打断。
不出意外,收到蛇老一记白眼。
又听他说:“急着鬼叫什么?听我说完,小子当识礼数!”
“好好好,你说,你说,听你说。”许是习惯蛇老的骂,汉子挨了骂也不恼。
“把人做成人彘以后,再装进酒瓮里浸着,直至酒香醉骨。”
“姓冯的那厮都快断气了,还经得起他这番折腾?”
“乌鹫罗刹鬼的诨号响亮,不折腾个把死人,你以为他同你一样的怂货?”
汉子摇头嗤笑,漫不经心哼唧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是人,不做鬼,自是比不得他狠心黑肝,杀人如宰羊。”
“杀人?别忘了,外头帐子里住的都是等着杀人的人,咱们呀,可是在给他们效力。”
“还不是那些烂了心的畜生,披上人皮觍坐高堂,放任脏水沟头的臭鼠将我们掠来此处,有家归不得,性命攥在羌人蛮子手里,哈哈哈……还要狗似的给他们卖力摇尾,可笑,可笑啊……”
汉子骂着骂着就笑了起来。
齐彯背着身,看不见他此刻神情,只觉那笑声实在凄厉。
夜深,心凉,人也最易感怀。
汉子兀自发泄起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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