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
齐彯顾着同沈秋纬说话,吃得不多,腹内也不觉得饿。
说来道去,他还执着于当年谢恒的袖手之举。
“谢恒既是君子,当年又岂会不知牧老的冤屈?”
沈秋纬正喝着羹汤,手里调羹扣在碗沿,发出声脆响。
听这声气,方才一番话说下来,敢情人家还是没想透彻。
他匆匆咽了嘴里的汤汁,抬头绽出个苦笑。
“谢石想让谢恒做君子,便不会让他的手沾上脏污,更不会叫他知晓谢氏的阴私事。
“君子如玉,不染滓垢,何况谢恒自幼受教于鹿山修道的谢家宗子,心向黄老,首倡无为。
“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同,在他眼里,牧尘子是大逆罪人的师父。
“教不严,师之惰,教出恶徒的牧尘子便不无辜了。”
沈秋纬收回视线,无人察觉他眼里的微芒黯淡了下去,声音轻微地颤抖着。
好似为齐彯激愤的情绪所感染。
“于上京士族而言,天禄十九年晋王诸涚谋逆是不争的事实,他们不会去想所谓逆党……究竟有无含冤受屈的人。
“这些年,殿下一直在暗中追查那桩案子,他同你一样,想替当年受株连的人平反。
“天禄二十一年正旦,宁王诸泫归上京朝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替兄长晋王叫屈,把陛下气得不轻。
“天威不可犯,此举被陛下视作忤逆,当廷坐宁王附逆罪,囚于宗正寺都司空狱,三月后赐死。
“其后,陛下连下三道诏书,申斥晋王谋逆、宁王附逆的罪行,禁绝任何人再提这两个忤逆君父的罪臣。
“十数年过去,当年的线索早已渺茫,想翻案谈何容易。”
此事不易,齐彯心中也有分寸,可就是咽不下胸中那口气。
闭上眼,牧尘子血衣上的余温仍在,乱葬岗上黎五郎僵冷的尸身伤痕累累。
那一刻,他触碰到了他们。
而那熟悉的身躯早没了生气,对他满腔的悲愤一无所知。
过往种种都成了他一个人的回忆,伴他度此余生。
齐彯揉了揉酸胀眼眶,重新睁眼,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难又怎样!无罪之人背负污名含冤枉死,泉下孤魂难安,活着的人就能安稳了吗?”
他忽站起身,郑重其事向沈秋纬拱手,道:“考工室偏居少府,不涉朝政……还请典府明示,齐彯能替殿下做些什么?”
沈秋纬不语,昂首望他良久。
方道:“南旻的强敌都在北边,除却郡县依制屯蓄府兵,主要的兵力还是踞守龙眉山的十四万龙南军,和稽洛山十一万稽阳骑。
“按旧制,当于上京附近置两府长驻军拱卫京畿,至今只得南府兵三万。
“去岁谢恒上书,拟在上京北边的潼州兴建北府兵。
“陛下当时不曾应允,也没有否决,前些日还与殿下商议此事,言下之意是打算听从他的提议。
“谢恒欲募兵六万,却忘了瞧一眼民曹的账簿,扣去募兵的资费还有几个余钱。
“殿下晓得陛下是碍于国库虚空,这才迟迟未有决议,故提议将北府募兵的数目降至三万,想必过些日子中书就要拟诏。
“北府兵的组建势在必行,届时殿下会设法调你入北府为军匠。”
齐彯没想到苏问世的安排竟是让他去军中,不由面露惊讶。
沈秋纬盯住齐彯的眼睛,露出个轻松的笑。
不紧不慢道:“将来旧案重提,势必要与世家撕破脸,最坏的结果便是兵戎相见,到时候,北府兵乱不乱,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齐彯后知后觉,自己的用场原来在这。
谢恒建北府兵,择选出来的将领人选必定得让世家们信得过。
而且,照世家对苏问世的态度,显然会严防死守,不容他往北府兵里安插亲信。
可军中的工匠隶于少府,技精者曰“博士”,其次曰“匠”。
眼下齐彯身为考工令,名籍少府。
北府兵草创初时,只须苏问世在陛下跟前提一上提,他便可奉诏入北府兵司匠职。
如此一来,齐彯奉皇命入北府兵,可谓是水到渠成。
至于之后他在军中如何经营,确实是要看他的本事。
“明白了。”
齐彯绷紧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弯下腰来深深一拜,“请典府放心,齐彯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就好。”沈秋纬满意地颔首。
随即,他收回目光。
重新斟满杯中酒,高举在眼前,平静地扫视过座中三人。
最后定睛与齐彯对视,徐徐道:“你也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该讨的公道,殿下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齐彯回头端取酒盏,转身抬眸,不经意瞥见沈秋纬面上耐人寻味的神色。
然而只在一瞬,便被他饮酒的动作遮掩住。
不过,一闪而过的神情深深印在了齐彯脑中。
那一瞬,悲悯、愤怒与决然交织在一起,令他不由得对沈秋纬此人产生好奇。
就在他打算出言试探之时,沈秋纬忽然起身,扬手安抚几人道:“都不必起身了,过两日要变天,我这双膝又痛起来了,医工还等着替我肤灸,小全儿且替我陪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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