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这样问?”
齐彯定睛望着檐角悬荡的风灯。
眸光游移,好像追随记忆飘去了远方。
“天禄三十一年秋,我跋涉山水来到上京城外,来不及惊叹这宏伟的帝都,就看到城楼上一心赴死的牧尘子。
“临终前,他托付底下围观的人,在他死后,将血衣送去尚书台。
“那么多人呐,却没一个敢上前的,那时候我不明白他们在怕些什么。
“可我清楚,如果连我都不肯替他去做,骨化形销之后,一切都空虚无凭,所以我亲手剥下血衣送去尚书台。”
话音蓦地咽住,他脸上温和的笑意凝伫,眸色愈渐幽深。
再开口,语气里怨愤难掩。
“在尚书台外跪了一日,那里头的人,来的来,去的去,都绕开我捧在手里的血衣。
“如无意外,那时候尚书令谢恒他应当就在尚书台。
“他若真是世人所谓君子,为何不恤孤老冤苦,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横街偶遇,我见到的谢久质,果真像传言那般宽仁。
“那时,我才旷若发蒙,当年牧尘子要将血衣送去尚书台,本意是寄望尚书令谢恒能够平心持正,揭破构陷之人的伎俩,还他身后清名。
“可是谢恒作壁上观,任由上京令在尚书台外烧毁血衣,因而,我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世人口中的如玉君子。
“‘君子不以冥冥堕行’,还是说……他谢恒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罢了?”
积年旧忿一旦得到宣泄,便如星奔川骛。
顷刻间埋没了齐彯素日的清明。
原本苏问世只是看中他铸剑的手艺,将其收入麾下。
他却早就打定主意,想借安平王的权势去翻一桩陈年旧案,替恩师旧友雪冤。
沈秋纬知他心怀悲愤,也担忧他为仇恨蔽目。
缓言问道:“齐彯,你心中的君子是怎样的?”
问罢,他双目紧盯着对面。
出其不意的问话令齐彯怔愕一瞬。
是啊,什么样的人才是君子?
他吃力地追忆前人对君子的表述,脑袋里慢慢有了个模糊的轮廓。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他思索着道。
“此言何出?”
“当是《论语》。”
“若以此言为凭,谢恒他的确算得上是君子。”
齐彯眼神中尽是疑惑,追问道:“那要是换条准则,他便不算君子了么?”
“不,生在谢氏,谢恒生来就是要做君子的。”
沈秋纬没有继续卖关子。
接着道:“当年追随昊帝南渡的浦北士族甚众,三百多年过去,多少门庭凋敝,唯有谢氏长盛不衰,何故?”
齐彯想了想,道:“位高而权重。”
“不错,钟离谢氏远离祖地,如萍漂泊,若不攀到最高处,便只能随波逐流,湮没于浪潮深处。是以,历代的谢氏宗子不惜代价也要手握重权。”
案上肴馔飘香,邱溯明正吃得专注,忽然讥笑着问:“权臣也能做君子吗?”
沈秋纬含笑望向他,摇摇头。
“太傅谢石乃谢家次子,原本出仕的该是他的兄长谢氏宗子。
“奈何那位生在谢氏,空有剑胆琴心,却实在多情。
“为了一桩不可能的姻缘,甘愿舍弃谢氏与他的一切,反倒成全了谢石的野心。
“事实摆在那里,谢石确实比他更适合掌权,也更懂权术。
“或者说,谢氏比其他人更懂得如何从帝王手中窃权。
“唯有博取帝王的信任,才有资格站到离皇权最近的位置。
“日久见人心,谢氏的野心早就藏不住了。
“谢石,不,是整个谢氏,他们急需一个众望所归的圣人,去安陛下和天下人的心。
“谢氏宗子离心,甘做弃子,谢石接任谢氏家主后,就把目光放在他亲生的儿子身上……”
齐彯寻索有悟,须臾断定:“‘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谢恒就是谢氏栽培出来的君子。”
同时也有了新的疑惑。
“天下大事尽系庙堂,为当权者断,谢恒手握重权,又想做君子,未免太过贪心。”
“错了。”
沈秋纬不予认同。
“谢恒与他们不同,他是先做了君子,后得的权柄。
“谢石做了三朝太傅,深知怎样才能俘获帝王的信任。
“顺帝、怀帝先后崩殂,朝中政事累牍,陛下仓促即位,料理起来力不从心。
“值此窘急,得谢石佐政,自是满心感怀,对他信重有加。
“陛下倚重谢石,政令所出,多经太傅之手,就连中书令也要退居其后。
“谢石死后,朝中局势瞬变,政令决断的权力回到了中书令刘鸿一人的手中。
“刘鸿也接替谢石成了世家的喉舌,至此,朝堂内外,大权集于一身。
“只手便能搅弄朝局风云的权臣在侧,陛下他又安得高枕?”
“原来如此……”齐彯勘破此间玄机,连连颔首。
侧旁周全垂头静听,也有些闻弦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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