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彯回房已至夜半。
驿馆不过是为过路的官吏暂供食宿,自是空房越多越好。
为求多辟屋舍,除了几间专供贵人栖宿的上房略显宽敞,其余的只是勉强能下脚罢了。
齐彯跟伯鱼同宿的屋子,自是不及安平王的上房空阔,却也比其余多数屋舍大些。
里间摆的睡榻被伯鱼据了去。
久等齐彯不归,他正困倦,原想躺下解乏,不想竟睡熟了。
齐彯开门的声音将他惊醒,惺忪着眼看了来人,便又放心睡去。
睡榻一人睡来宽敞,二人就略显拥挤了,遑论两个均是成年的男子。
好在屋里北窗底下有块三尺宽七尺长的空地,被人见缝插针地塞了张细条窄榻。
齐彯推开榻上空置的棋枰,掸去浮灰。
从门口矮柜里翻出两床薄被,一垫一盖,略能抵挡夜寒。
收拾好铺盖,他吹灭残灯,将自己缩进窄榻。
浮沉半月,今日总算能两脚沾地。
方才又独自面对安平王,战战兢兢表了忠心,他的身心俱已疲惫不堪。
甫一沾枕,紧绷的肩背瞬间放松,不消半盏茶便心平气静。
院中拴着驿丞喂的黄犬,阒夜里一有风吹草动,它便要低吠两声。
因它殷勤履职,驿馆宿着的行客,无论贵贱都不怪它扰梦。
邻着窗的缘故,齐彯偶能听见远处几声鹧鸪,漏夜仍在宣示此地荒凉。
隔窗透出点灯火,是东边林子里云扬卫守营的篝火。
安平王让云扬卫留在驿馆外同享晡食,那位张将军用完饭,就领云扬卫去林子里扎营,夜里貌似是宿在营中。
真真是个纪律严明,与帐下士卒同甘共苦的好将军。
这样一想,齐彯又记起自己稀里糊涂认下的义兄。
一别数载,相信凭冯骆明的本事,早已积累军功当上将军了吧。
或许此刻,他就在北边不远的上京城中。
想到明日或许就能见到他,齐彯心生惶恐。
营陵结义,冯骆明赠他的短匕在入上京狱时遗失。
出上京狱那日,他拿到包袱就先去摸短匕。
摸不到,发狠拧着包袱觅了又觅,这才确定是丢了。
彼时他才虎口脱身,正惊魂未定,只想早些离了上京这个是非地,更无心力去同狱吏拉扯。
后来想起这事,又是惋惜,又是懊恼,深觉愧对冯骆明的深情厚谊。
不过他还是决心,如是见了面,定要把此事如实相告。
到时冯骆明若有埋怨,也活该他受着。
明日就要启程去上京了。
他原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踏入上京,便将那段过往封印在心底。
而今清楚地感受到离上京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越来越紧,就好像初来时那般。
都道“近乡情更怯”,上京非是他的故乡,为何却总是给他一种“生当复来归”的感召。
此刻他闭着目,萦绕在眼前的,不是上京城中绮丽贵华的楼宇街巷,而是那个微雨的寒秋,上京城楼上一抹刺眼的白。
白衣如蝶舞翩跹坠落,静静地覆在地上,任由夺目的红将它淹没。
是他无能,没能完成牧尘子最后的托付,眼睁睁看着那染血的白衣被人付之一炬。
在尚书台外跪了一日,也没有攒出以死相抗的勇气。
那日,他一身热血,心中自也情愿追随牧尘子,用自己的死去抗衡什么。
可他也在怕,怕自己渺如蝼蚁,怕自己的性命不值一提,怕自己的死反而让暗处的人没了顾忌。
怕他死后,世上再无人记得这一段冤屈。
内心剧烈挣扎过后,他的一身热血也被淅沥秋雨浇凉。
凄风苦雨中,上京令匆促带人赶来尚书台,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他定了罪。
若不是上京令心生犹豫,决定将他关进囚狱,凑巧安平王查出固县水灾堤坝溃决乃因贪腐所致,将涉案官吏尽数送入上京受审,上京狱牢房吃紧,不明就里的狱卒见他一人独占了一间,擅作主张把他放了出来,只怕他也熬不过那个冬天。
仔细回想过后,齐彯惊然发觉,原来早在那时,安平王就误打误撞地庇护于他。
兴许安平王永远都不知道,他在固县的随心之举竟救了上京狱里的少年一命。
真是造化弄人。
齐彯无声地叹息,眼角已然湿润。
不忍再想牧尘子的死,他试图止住纷乱的思绪,强迫自己入眠。
心一静,两耳便将外界的声音放大。
正如此刻,窗纸沙沙轻响,他便想到外头定是在飘细雨了。
一声鸡鸣悠远,夜雨侵寒,齐彯恍然入梦。
一时发现自己卧在醉春楼的阁楼,枕了一夜宿雨,也未等来一人。
一时又见自己躺在上京狱冰凉的砖地上,窗外夜雨潺潺,他却动弹不得,任由那打进窗的寒雨沾湿了衣衫。
他被骤然袭来的寒意激得心神一懔,仿若置身无尽的冰潭,呼吸越发地慢,就连心脏也在颤抖。
眼前之景忽而消散,他的意识停留在寒冷的折磨里,想不起来为何自己会这样的冷。
他错愕地在梦中寻找,忽在遥远的古道上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
那人驻足眺望的是……炽烈的红日,像朝阳,又像落日。
就这么看着,他因寒冷骤缩的心脏仿佛受了日光的暖,不再颤抖。
他发足向前追去,想问前面那人,他看到的是什么。
奇怪的是,那人就站在那里,并没有走动。
可无论他走了多远,他们二人之间都还是隔了那么远。
他着急地呐喊出声,那人竟似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这时,他越看越觉得那人的背影眼熟。
自己好像看过了许多次,那人的身份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他嗫嚅着想要说出来。
可越是心急,心中那点模糊的影子越不肯露出庐山真面。
于是,刚暖回来的心又揪了起来,窒息的憋闷令其绞痛不已,眼前涨满无限的红。
这刺眼的红由目入心,拨开遮掩迷雾——
师父……
他想起躺在血泊里的牧尘子。
可是,师父早就不在了。
那人不是他。
他死死盯着红光里的背影,一时分不清何为虚幻。
牧尘子死了,那眼前的又是谁?
仿佛感受到他的殷切期待,那人缓缓转身。
隔了冗长的古道,他却一眼看清站在红日光晕里那人的面容。
是……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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