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嚣昏迷的第五日,清晨。
窗外传来士卒操练的号子声,整齐划一,充满生气。阳光透过窗纸,在床榻上投下暖色的光斑。
萧绾绾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湿布巾——她昨夜为陈嚣擦拭额头,累极而眠。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了些。她肩上、胸口的箭伤已由御医重新处理,性命无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
忽然,她感觉手背微动。
猛地睁眼,看见陈嚣正看着她——他醒了,眼神有些涣散,但确实是清醒的。
“你……”萧绾绾声音发颤,竟一时失语。
陈嚣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四周。熟悉的房间,是易州都督府的客舍。左臂被夹板固定,缠满纱布,剧痛提醒他那不是梦。
“我们……回来了?”他嗓音干哑。
“回来了。”萧绾绾忙起身倒水,扶他坐起,小心喂他喝下,“五日前,赵将军亲自接应。你高烧不退,御医说……”
她顿住,没说“看天命”那三个字。
陈嚣喝完水,靠回枕上,闭目缓了缓。脑中画面纷至沓来:涿州冲天大火,野狐岭血战,她挡箭的背影,矿洞里的黑暗与微光,还有最后刺穿耶律斜轸那一剑的触感。
良久,他睁开眼,看向她:“你的伤?”
“无碍了。”萧绾绾下意识按了按胸口,“箭簇取出来了,养着就好。”
房间里陷入沉默。
只有窗外操练声、远处马蹄声、以及彼此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在空气里,越来越沉。
终于,陈嚣开口:“萧绾绾。”
她身体一僵。
“青鸾。”他又唤了另一个名字。
萧绾绾缓缓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眼神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憎恨,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
她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是。”她声音很轻,“萧绾绾是我本名,青鸾是我的代号。契丹南院枢密使耶律挞烈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上司。我奉命潜入周军,接近你,获取新军机密,最好能策反你,若不能——则伺机刺杀。”
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在刀尖上行走。
陈嚣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易州城内的细作事件,投石机图纸失窃,箭矢车队被袭,都督府外墙的铜符,还有粮仓遇袭的假情报——都是我策划的。”萧绾绾继续道,“伤兵营那夜,我本想趁乱偷破虏阵图,但看到你设伏,临时改了计划,想烧粮仓引开你兵力,结果……”
“结果我提前调兵,反围了你的人。”陈嚣接话。
“是。”萧绾绾苦笑,“后来耶律斜轸围山,舅舅密令我配合抓捕你。但我……”
她停顿良久,深吸一口气:“但我放弃了。”
陈嚣眼神微动。
“刺杀计划,策反计划,所有针对你的任务——我全部放弃了。”萧绾绾看着他,眼中泛起水光,“从在后勤营看着你练兵,看着那些士卒真心敬你爱你;从在伤兵营看着你为每个阵亡将士记名、抚恤家眷;从听说你半日破易州、野战退铁骑……陈嚣,我下不去手。”
她声音哽咽:“我这双手,沾过血,杀过人,做过太多肮脏事。可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让我觉得,这乱世里还有光,还有人真心想为这片土地、为那些普通人做点什么。”
眼泪终于滑落。
“野狐岭那一箭,我没有多想。只是不想你死。”她抬手抹泪,手腕上那道弯月疤狰狞刺眼,“后来逃出来找你,告诉你矿洞的秘密,甚至帮你设计杀耶律斜轸——每一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舅舅无关,与契丹无关,只与……与你有关。”
陈嚣依然沉默。
萧绾绾忽然觉得一阵绝望。她说这么多,坦白一切,可他是周国将领,是天子宠臣,是北伐先锋。而她是契丹细作,是敌人,是死不足惜的棋子。
依律,当斩。
依情……
她不敢想。
“陈嚣。”她忽然笑了,笑容凄美如将谢的花,“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原谅,更没资格说别的。只是……临死前,想告诉你一句话。”
她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不过是乱世浮萍,随波逐流,遇你之前,不知为何而活。”
“遇见你,我才知道,原来人可以为信念而战,可以为在乎的人舍命,可以……可以有选择。”
她站起身,后退两步,整理衣襟,然后缓缓跪地。
“细作萧绾绾,代号青鸾,任凭陈将军处置。”
俯首,额头触地。
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等待最后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窗外操练声停了,有鸟雀在枝头鸣叫。阳光移动,照亮她单薄的肩膀和散落的长发。
陈嚣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心中翻江倒海。
理智在嘶吼:她是细作!她害过周军!她手上沾着同袍的血!依律当斩,依律当斩!
可另一个声音在问:若她真有心害你,野狐岭那一箭为何要挡?若她要逃,矿洞里为何不独自离去?若她仍忠于契丹,为何帮你杀耶律斜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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