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招医告示贴出,都督府前很快排起长队。
有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有背着药箱的游方大夫,也有几个年轻人自称家传医术。陈嚣没有亲自露面,只派了军中医官和文书负责筛选。
他自己站在府衙二楼的窗后,静静观察。
“那个穿蓝布衫的老者,手在抖。”陈嚣忽然开口。
身旁副将仔细看去,果然,排在中间的一个老者,接文书递来的笔时,右手微微发颤。
“年纪大了?”副将猜测。
“不是老年颤。”陈嚣摇头,“是紧张。你看他左手——稳得像铁铸的。”
副将定睛细看,老者左手垂在身侧,五指并拢,纹丝不动。一个郎中,常年抓药把脉,双手都该稳才对。
“记下他,放进第一批。”陈嚣道,“派人盯着。”
“是。”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陈嚣转头,看见一队车马驶来,皇室徽记在晨光中耀眼——劳军队伍到了。
他眉头微蹙。这个时候来……
车队停下,帘幕掀起,李晚棠跳下马车。她今日未施粉黛,一身藕荷色襦裙,头发简单绾起,看起来比宫宴那日清减了些,眼神却更亮。
陈嚣下楼迎接。
“末将参见李娘子。”
“陈将军免礼。”李晚棠微笑,目光却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将军脸色不太好,可是军务繁忙?”
“劳娘子挂心,尚可。”陈嚣语气平淡,“娘子一路辛苦,请先至后院歇息。午后末将安排视察各营。”
“我不累。”李晚棠摇头,看向排队的医者,“这是在招医官?我能去看看吗?”
陈嚣本想拒绝,但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好奇,话到嘴边又改了:“娘子请便,只是人多杂乱,小心些。”
李晚棠点头,当真走向队伍。她并不打扰筛选,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观察,偶尔和文书低声交谈几句。陈嚣注意到,她问的问题很在点子上:这个大夫擅长治什么伤?有没有处理过箭创、刀伤?对腐肉溃烂有没有经验?
不是走马观花,是真懂。
“李太尉当年受伤,都是娘子亲自照料汤药。”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陈嚣转头,看见一个中年女官走来,是皇后身边的尚宫,姓崔。
“崔尚宫。”陈嚣颔首。
“李娘子虽年纪轻,但自幼跟在太尉身边,耳濡目染,对军中伤病了解不浅。”崔尚宫轻声道,“皇后娘娘这次让她来,也是想让她历练历练。”
陈嚣沉默片刻:“前线凶险,娘子金枝玉叶……”
“陈将军是觉得女子不该来战场?”崔尚宫笑了,“娘娘说,若是太平年月,自然该在闺中绣花赏月。可这是乱世,李家是将门,没有娇养的资格。”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况且……陛下有意让娘子多看看,这天下,是什么样的。”
话中有话。
陈嚣没有接话,目光重新投向李晚棠。她正俯身和一个年轻医者交谈,侧脸专注,阳光在她睫毛上镀了一层金边。
确实,和宫宴那日比,不太一样了。
午后,伤兵营。
李晚棠坚持要先来这里。一踏入院子,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她脚步顿了顿,随即挺直脊背,走了进去。
陈嚣跟在她身侧,注意着她的反应。没有掩鼻,没有皱眉,甚至没有下意识的退缩。她只是静静看着满院伤员,眼中闪过痛色,随即化为坚定。
“重伤员在哪边?”她问。
“东厢。”陈嚣引路。
东厢原是县学的讲堂,现在摆了三十多张木板床,躺着的都是伤势最重的。断腿的、腹破的、烧伤的……惨不忍睹。
李晚棠走到最里面一张床前。床上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卒,左腿膝盖以下没了,伤口裹着纱布,渗出血迹。他睁着眼看屋顶,眼神空洞。
“他叫王小石,易州人,攻城时被滚木砸中腿,感染了,只能截肢。”医官低声介绍。
李晚棠在床边蹲下,轻声问:“疼吗?”
王小石缓缓转头,看见是个锦衣华服的少女,愣了愣,哑声说:“不疼……麻沸散还没过……”
“麻沸散过了会更疼。”李晚棠从随身小包里取出一个瓷瓶,“这是宫里御医配的止痛散,效果好些。我帮你换药?”
王小石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陈嚣上前一步:“李娘子,这……”
“我在家时常给父亲换药。”李晚棠抬头看他,眼神清澈,“陈将军不信我?”
四目相对。
陈嚣看见她眼中的执拗,还有一丝……被质疑的委屈?他忽然想起崔尚宫的话“李家是将门,没有娇养的资格”。
他退后半步:“有劳娘子。”
李晚棠抿唇,不再看他,专心处理伤口。清洗、撒药、包扎,动作虽不如老医官熟练,却极其细致温柔。王小石起初紧张得浑身僵硬,慢慢放松下来,眼眶却红了。
“哭什么。”李晚棠轻声道,“腿没了,命还在。陈将军说了,阵亡将士家眷朝廷会抚恤,伤兵也会有安置。你好起来,还能做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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