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柱几乎是挪着回到家的。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篱笆门,院子里,三双眼睛在黑暗中齐刷刷地望向他,充满了绝望的期盼和更深的恐惧。
“柱儿……咋……咋样了?” 李老栓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从墙角阴影里颤巍巍地站起来,仿佛这短短三天,又老了十岁。
妇人不敢出声,只是死死盯着儿子的脸。
李根柱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默默地走到灶台边,就着灶坑里那点微弱的、将熄未熄的火光,将那卷按了手印的粗糙契纸,缓缓展开。
虽然看不太清具体字迹,但那份契约所代表的沉重,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
李老栓踉跄着凑过来,他虽然不识字,但看得懂儿子脸上那死灰般的表情,也感受得到那纸文书散发出的不祥气息。他伸出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想要触摸,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
“到底……是啥条件?”他颤声问,最后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李根柱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却掩不住嘶哑的嗓音,将契约的核心内容——那惊人的利息,那短暂的期限,那田地和人身抵押的潜在威胁——简要地说了一遍。他没敢说全,有些更阴险的条款,他怕说出来,父亲当场就能吓死过去。
即使如此,也足够了。
李老栓听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他没有昏厥,只是睁大了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漆黑的屋顶,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不是悲伤,而是恐惧到了极致的麻木。
“他爹!”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扑了过去。
“爹!”狗剩也吓坏了,跟着哭起来。
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李根柱想去扶父亲,却被李老栓猛地一把推开!那一下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虚弱老人所能为。
“别碰我!”李老栓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怨毒?他挣扎着坐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李根柱,“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逞能!要不是你顶撞胡里长!我们家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那是高利贷啊!那是要家破人亡的啊!!你还不上!我们谁都还不上!完了!全完了!土地没了,人也没了!你还不如让他们当时就把种粮抢走!至少……至少能死个痛快!!!”
他像是疯了一样,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咆哮着,将连日来的恐惧、绝望和无力,全都化作了对儿子的指责。在他传统的认知里,面对强权,低头、忍耐、牺牲,才是唯一的活路。儿子的“反抗”,非但没有带来转机,反而将全家拖入了一个更深、更无法挣脱的泥潭!他现在最后悔的,竟然是当时没有眼睁睁看着种粮被抢走,以求一个“痛快”!
李根柱被父亲推得一个趔趄,听着那字字诛心的指责,胸口像是被重锤击中,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理解父亲的恐惧,这高利贷确实如同附骨之疽,但他不后悔当时的抗争。不争,种粮没了,立刻饿死;争了,虽然背上了巨债,但至少……至少还有时间,还有那两枚在灶坑边,被全家下意识保护着的野鸡蛋,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未来的念想。
“爹……”他试图解释。
“别叫我爹!我没你这个惹祸的儿子!”李老栓猛地打断他,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妇人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哭得更凶了,她不知道谁对谁错,只觉得天塌下来了。
然而,与父亲极致的恐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弟弟狗剩的反应。
狗剩一开始也被父亲的爆发和那可怕的借贷条件吓住了,但当他看到哥哥被父亲推开,看到哥哥那苍白而隐忍的脸,看到哥哥即使在如此绝境下依然站得笔直,一种混杂着恐惧、同情,但更多是难以言喻的崇拜情绪,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疯狂滋长。
在他的世界里,胡里长、甲首、官差,就是无法反抗、只能跪拜的神魔。他们夺走粮食,打骂大人,是所有孩子噩梦的源头。可是,他的哥哥,居然敢站在那些神魔面前,大声说“不”!而且还暂时保住了全家最珍贵的种粮!虽然后来不得不借钱,但在狗剩简单的是非观里,哥哥敢去“借”钱,本身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毕竟,村里有多少人,连向胡里长开口“借”钱的资格都没有呢?
他悄悄挪到李根柱身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拽了拽哥哥的衣角,仰起脸,大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说:“哥……你别怕。你……你真厉害!敢跟胡阎王吵架!我以后……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
童言无忌,却像一道微弱而坚定的光,刺破了院子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恐惧。
李根柱低头看着弟弟那崇拜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他摸了摸狗剩稀疏枯黄的头发,什么也没说。父亲的恐惧,是现实的、沉重的枷锁;弟弟的崇拜,是幼稚的、却带着某种危险生命力的火种。
这个家,因为外部的巨大压力,内部的情感纽带正在发生剧烈的扭曲和分化。裂痕,已经悄然出现。
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某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李根柱这个原本微不足道的名字,和他那“不安分”的举动,已经开始引起更高层面“关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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