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的重要性,像一颗埋进冻土的种子,需要时间和契机才能发芽。而这个契机,很快以一种令人憋闷的方式到来了。
事情的起因很小,小到放在太平年月可能只是邻里间一顿吵骂就能解决。村东头的张老汉和王老五家的地紧挨着,地界原本有一棵半枯的老槐树作为标记。前些日子的雹灾加上老树本就长在斜坡,正好掀翻了,连根都翘了起来,原本清晰的地界一下子变得模糊。
张老汉认为,树根中心点往他家这边偏一尺,所以地界应该往王老五那边挪一尺。王老五则坚持,树冠倒下前覆盖他家田地更多,地界得往张老汉这边移一尺半。一尺对一尺半,听起来像是菜市场讨价还价,但对于这些田地就是命根的农户来说,这一尺半的土地,可能就意味着多收几升粮食,意味着冬天能不能多熬几天。
两人先是争吵,然后推搡,最后王老五家的婆娘一屁股坐在地里嚎哭起来,引来了半个村子的人围观。这种事,在以往的乡村,通常由族老或德高望重者调解。但李家坳是个杂姓村,没有强力的宗族势力,唯一能“说了算”的,就只有里长胡老爷了。
“去找胡老爷评理!”不知谁喊了一声。张老汉和王老五互相瞪了一眼,都觉得这是个“公道”的办法。于是,两人拉扯着,在一群看热闹村民的簇拥下,往胡里长家走去。李根柱也被狗剩拉着,混在人群里,他想亲眼看看,这乡村的“法”,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胡家大院的门房通报后,好一会儿,才允许张、王二人进去,其他村民则被拦在院门外,只能踮着脚尖往里瞧。胡里长并没有升堂——他没那个资格,只是搬了把太师椅,坐在院中的廊下,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听着两人磕磕巴巴、情绪激动地陈述。
李根柱挤在门口,努力听着里面的动静。
张老汉说:“……青天大老爷在上,那树根明明偏向我这边,大家伙都看见的……” 王老五抢白:“你放屁!树冠都盖到我家垄沟了!老爷明鉴啊!”
胡里长眯着眼,呷了口茶,打断他们:“吵什么吵?一点地皮子的事,也值得闹到我这来?你们两家的田契呢?拿出来看看。”
两人顿时哑火。田契?那玩意是能随便拿出来的宝贝,平时都藏在最隐秘处,而且,上面画的地界四至,也是模糊的“东至某某沟,西至老槐树”,如今老槐树没了,这田契就等于废了一半。
见拿不出确切凭证,胡里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放下茶杯,对旁边的管家使了个眼色:“去,把甲首叫来,再找个老成的,一起去地里看看,那树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管家应声而去。等待的工夫,胡里长开始闲话家常,问张老汉今年的豆种下了没,问王老五家的猪崽长得如何,仿佛一个关心子民的父母官。张王二人受宠若惊,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
没多久,甲首和一个村里公认的老实人回来了,低声向胡里长汇报。李根柱离得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看那甲首谄媚的表情和手势,就知道这“勘查”结果,水分很大。
胡里长听完,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裁断”:
“嗯,情况嘛,本里长已经知晓了。树根嘛,确实是偏了一点,但也不像张老汉你说的偏一尺那么多。王老五说的树冠,也有道理。这样吧,本里长本着息事宁人、乡邻和睦的宗旨,给你们断一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地界,就按老槐树原先的位置,不偏不倚,重新立个界石。你们两家,各自让出一步,以示公道。如何?”
张老汉和王老五都愣住了。各自让一步?那不等于谁也没占到便宜,还凭空都损失了一点地?这算哪门子公道?
张老汉忍不住嘟囔:“老爷,这……这明明是我家有理……”
胡里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有理?理在哪里?田契拿不出来,树也倒了,空口白牙就是理?本里长每日为朝廷催科征粮,操心费力,难道还要为你们这鸡毛蒜皮的事耗费精神?让你们各自退一步,保全邻里情分,就是最大的理!若不服从,那就去县衙打官司吧!看看县尊大老爷有没有闲工夫管你们这破事!”
去县衙打官司?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且不说状纸怎么写,就是那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规矩,也能让这两家本就困顿的农户彻底破产。
王老五似乎先反应过来,他偷偷瞄了一眼胡里长,又看看旁边一脸“你懂的”表情的甲首,忽然福至心灵,扑通一声跪下:“老爷断得公道!小的服判!谢老爷主持公道!” 他这一跪一喊,等于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张老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老五:“你……你……” 但看着胡里长那不耐烦的、带着威压的眼神,再看看周围村民或麻木或看戏的表情,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明白,再争下去,恐怕损失的就不止一步地了。他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最终也只能哑着嗓子说:“……听……听老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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