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赈济”,如同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将李家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希望,彻底踩灭在冰冷的泥泞之中。那掺着大半沙土和霉块的所谓“粮食”,与其说是救济,不如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个还对“王法”、“官府”存有一丝幻想的灾民脸上。
李老栓默默地将那点垃圾般的“赈济粮”捡拾回来,又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就着昏暗的光线,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分拣着。试图将那些还能勉强称之为“食物”的碎屑,从沙石和霉块中分离出来。
这个过程缓慢而徒劳,就像他的人生。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小心翼翼的挑拣,都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他的背脊,在那一次次无望的劳作中,肉眼可见地更加佝偻了,仿佛被一种无形却无比沉重的力量,死死地压弯了下去。
高利贷的绞索还悬在脖子上,胡里长那阴冷的眼神和师爷意味深长的话语,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让他夜不能寐,惊悸不安。他不敢想象,秋后如果还不上那五斗新麦,这个家会怎么样?地没了,狗剩也要去为奴为仆…那种未来,光是想想就让他窒息。
地里的庄稼,是他唯一的指望。但他每天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去查看时,心情却愈发沉重。种子播下去有些日子了,但出苗的情况并不好。稀稀拉拉的,有些地方甚至一片空白,不知道是种子坏了,还是地太贫瘠,或者被什么虫子啃了。那一点可怜的绿色,在广袤而荒芜的土地上,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风雨摧垮。
除草、间苗…这些都需要精力和时间。而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盏快要熬干的油灯,精力早已耗尽。每一次举起锄头,都感觉手臂有千斤重,眼前阵阵发黑。
家里的气氛,也因为他而变得更加压抑。
李老栓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以前虽然也愁苦,但偶尔还会叹口气,骂两句老天爷,或者和妇人商量一下极其有限的“家务事”。但现在,他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是蹲在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地里,或者盯着某个角落,一盯就是半天,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
他的反应也变得迟钝。妇人有时跟他说话,要叫好几声,他才会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焦距慢慢凝聚,然后“嗯?”一声,似乎根本没听清刚才说了什么。
更让人担心的是,他偶尔会变得异常暴躁。
有一次,狗剩因为实在太饿,偷偷舔了一口瓦罐壁上残留的、那点掺了观音土的糊糊渣,被李老栓发现了。向来疼爱小儿子的他,竟然像头发怒的狮子,猛地冲过去,一把将狗剩推开,声音嘶哑地咆哮:“吃!吃!就知道吃!这都是救命的东西!被你糟蹋了!”
狗剩被推得摔倒在地,吓得哇哇大哭。妇人也吓坏了,连忙护住孩子。
李老栓吼完之后,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和妻子,自己也愣住了。他脸上露出一种极其痛苦和茫然的表情,似乎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颓然地转过身,肩膀垮得更厉害了,默默地走到墙角,再次蹲下,把自己缩成一团。
那种无声的自责和痛苦,比之前的咆哮更让人心疼。
李根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担忧。他知道,父亲这是长期处于极度压力、恐惧和绝望之下,心理防线正在逐渐崩溃的表现。医学上或许可以称之为抑郁倾向或者焦虑症,但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懂这些,只会觉得他“变了”、“魔怔了”。
这个家,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破损严重的小船,而父亲这个船长,正在逐渐失去方向和力气。如果连他都垮了,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李根柱试图找父亲说说话,想给他一点鼓励,或者说,分担一点压力。
“爹…地里的苗…慢慢会好的…”他艰难地开口。
李老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浑浊,没有任何光彩,只是喃喃道:“…好?拿什么好…没肥…没力气…胡家…还在逼债…”
“总会有办法的…熬到秋天就好了…”
“…秋天…秋天还要交皇粮…哪来的粮交…”李老栓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希望,只有一片死寂,“…完了…都完了…”
他反复念叨着“完了”,仿佛已经预见了注定的结局,那种彻底的绝望,让李根柱所有安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曾经用瘦弱的肩膀扛起这个家,在差役面前跪地求饶只为保护妻儿,在风雪中拼命刨地只为播种希望的男人,正在被现实一点点击碎,碾入尘土。
他的脊梁,曾经或许不算挺拔,但至少还能支撑着这个家艰难前行。而现在,那脊梁正在变得越来越弯,越来越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折断。
家庭的重担,无形中开始向着另一个方向倾斜。
妇人看着丈夫这副模样,眼神里的担忧越来越重。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等着丈夫拿主意,或者向他抱怨诉苦。她开始更加沉默地操持着一切,眼神却变得更加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决绝的光芒。
她更加细心地照顾着依旧虚弱的李根柱,更加苛刻地计算着那点少得可怜的口粮分配,也更加频繁地、趁着天色昏暗,一个人悄悄地走出院子,不知道去干什么,每次回来,眼神都更加疲惫,却紧紧捂着口袋,仿佛藏着什么秘密。
李根柱起初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母亲是去挖更难找的野菜,或者又去尝试掏鼠洞。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因为脚痛和饥饿醒来,隐约看到母亲并没有睡,而是借着极其微弱的星光,悄悄起身,走到那口存放“粮食”的破缸前。
他以为母亲是饿得受不了,想去吃点东西。
但他看到,母亲并不是去取食,而是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那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明日早餐的糊糊原料里,又抓出了一小撮,然后…极其小心地,放进了…放进了自己的那一份里!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轻轻松了口气,然后又摸了摸睡梦中依旧皱着眉头的狗剩的额头,这才重新躺下,很快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吞咽口水的声音——她显然也饿得厉害。
李根柱躺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瞬间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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