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丕扬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许弘纲,声音也不由得沉了几分:“张之(许弘纲的字)有话但讲无妨,此处并无外人。宫闱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你二人如此忧心忡忡?”
在开口解释之前,有必要先理清一下,为何自万历朝以来,“国本问题”会如此牵动人心,甚至引发如此激烈而持久的朝争。这背后,实则牵涉到大明文官集团内部深刻的意识形态分歧。
粗略划分,当时的文官集团大抵可分为两类人。一类是相对务实,或者说更懂得“变通”,认为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对君王的意愿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协,以换取政务的顺利推行,或是自身的政治前途。另一类,则是深受儒家礼法熏陶,将祖宗成法、礼仪规矩看得比天还大,甚至认为连皇帝本人,也必须严格遵守这些规矩,不得有丝毫逾越。
这两种意识形态的碰撞,在“国本之争”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面对万历皇帝想废长立幼的意图,一部分官员或许认为,既然皇帝心意已决,强行对抗未必是好事,不如顺水推舟,或者至少是保持沉默。
而另一部分官员,尤其是以清流士大夫为代表的官员,则坚决反对,他们认为立嫡立长乃是祖宗定下的铁律,是维系国家稳定的根本,绝不容更改,为此不惜与皇帝反复对抗,前赴后继。
其间的界限,有时也并非那么清晰。当年声望极高的内阁首辅王锡爵,也曾试图在国本问题上寻找一些妥协的余地,结果却因此事而声名大损,被朝野上下的清议骂得狗血淋头,狼狈不堪,甚至不得不亲自向万历皇帝哭诉,请求皇帝体谅他左右为难的处境。
而孙丕扬本人,在骨子里,也正是属于那种将规矩看得极重,不愿轻易向君父个人意愿妥协的“犟骨头”。这也是他为何能在京察中顶住巨大压力,力图整顿吏治的原因之一。
此刻,听闻许弘纲提及“宫闱之祸”,孙丕扬的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
只听许弘纲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回禀大冢宰,下官也是近日才从宫中一些相熟的内侍口中,偶然听闻。说是宫中不知从何处传起,竟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言太子殿下的第五位皇孙,就是前些时日引得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另眼相看的那位,乃是妖孽转世!”
“什么?!”孙丕扬闻言,眉头猛地一蹙,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妖孽转世?张之,你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人,岂会相信这等荒诞不经的鬼怪之言?”
许弘纲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大冢宰,下官自然是不信这些无稽之谈的。只是这流言蜚语,三人成虎,其害甚于虎狼啊!”
孙丕扬抚了抚颌下的长髯,沉吟道:“自古以来,坊间便多有此等奇闻异事流传,不过是些愚夫愚妇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当不得真。这张之,你又何必为此事如此忧心?”
他初听之下,似乎并未将此事看得太过严重。
许弘纲见状,急忙解释道:“大冢宰,您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百姓家出了这等流言,倒也罢了,一笑置之便可。可此事却发生在这宫闱之内,牵扯到的,乃是皇室血脉,是太子殿下的子嗣啊!”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如今这京察的形势,已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那些被我等黜陟的官员,及其党羽,早已对我们恨之入骨,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反扑的机会。下官真正担心的,是怕有人狗急跳墙,借着这‘妖孽’的流言,大做文章,将矛头引向国本,扰乱朝局啊!”
“拿国本做文章?!”
孙丕扬听到这几个字,那双原本还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那只轻抚长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他瞬间便明白了许弘纲话中的深意!
是啊,寻常的流言蜚语,固然可恶,但也不至于让许弘纲这等久经宦海之人,如此忧心忡忡。可一旦这“妖孽”的流言,与“国本”二字联系起来,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当今圣上,本就因为早年“国本之争”而心存芥蒂。如今,太子好不容易又添一子,却被人冠以“妖孽”之名。若是此事被有心人利用,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说太子子嗣不祥,德行有亏,不宜承继大统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不仅仅是针对一个小小皇孙的攻击,这更可能是一场针对太子,甚至针对整个支持太子一系的文官集团的,精心策划的阴谋!
想到这里,孙丕扬的后背,也不由得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明白,许弘纲和萧云举今日到访,真正的用意何在了。
这宫闱之中,果然是没有一天安宁日子啊!
孙丕扬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踱了几步,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烁不定。他似乎在权衡着此事的利弊和各种可能性。
良久,他才重新抬起头,看着许弘纲,语气中带着几分安抚,也带着一丝自持的从容,说道:“张之,老夫知道你忧心国事,只是你是否有些太过悲观了?所谓‘谣言止于智者’。这等荒诞不经的‘妖孽’之说,想来圣上圣明,太子殿下仁厚,朝中诸公也非愚昧之辈,岂会轻易被这等无稽之谈所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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