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说罢,也未等朱常洛回应,只将宽大的云鹤法衣袖口轻轻一抬。卢受察言观色,哪敢怠慢,忙趋步上前,小心搀扶着。
“摆驾,观德殿!”
尖细的唱喝声响起。常云等一众东宫内侍也如同得了特赦般,赶忙簇拥到朱常洛身前,压低了声音赔着笑道:“小爷,您慢着点儿,这就过去了。”
一行人复又坐上了步辇,在数十名内侍宫女的拥簇下,浩浩荡荡地穿过景山东门。这新修的园子路,两旁还散发着刚翻新过的泥土腥气,但景致确实不俗。
一路行来,不仅有造型奇特的假山怪石,林间更有成群的麋鹿在悠闲踱步,远处浅池中,几只雪白的仙鹤正优雅地梳理着羽毛。
这些平日里只闻其名未见其身的瑞兽珍禽,让本就清幽的万岁山更添了几分皇家仙境的味道。朱由检坐在步辇上,看着这繁花似锦的景象,心中却只有两个字——“烧钱”。这满山的祥瑞,也不知填了多少边关将士的救命钱进去。
下一刻,观德殿已在眼前。这里是万岁山东北麓的一处重地,因“观德行之”而得名,本是用于射箭演武,但经万历改建,如今已成了他休憩听戏的一处行宫。殿前早已摆好了黄绫帷幕,锦凳绣榻,御膳房的果品点心流水般地摆了上来。
万历在正中的宝座上安坐,王皇后于侧座相陪。朱常洛领着两个儿子在下首恭敬地坐了半个身位,腰杆挺得像根木桩子,丝毫不敢放松。
“开场吧。”
万历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说道:“朕近日听闻市井坊间又出了几部好本子。卢受,是哪几出来着?”
卢受弓着身子,手里拿着戏折子,笑容满面地回禀道:“回皇爷的话,是民间如今最时兴的两部昆曲。一部唤作《金印记》,讲的是战国苏秦的轶事;另一部……咳,乃是《鸣凤记》,说的则是咱们本朝……嘉靖年间那桩公案。”
“哦?”
万历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道:“《鸣凤记》?倒是有趣。行了,不用多说,就从这部开始,让咱们也听听这戏文里是如何评说古人的。”
锣鼓点起,笛箫声动。
台上的生旦净末丑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第一折,正是苏秦“嫂不为炊,妻不下机”的落魄场景。台下众人有的听得入神,有的面露不忍。
朱由检倒是难得地放松下来。他上辈子虽不喜欢这些老古董,但来了这大明,每日除了读那些圣贤书就是宫里的繁文缛节,如今能坐在这儿看看“电影”,也算是个难得的消遣。
只是,他那个倒霉老爹可就惨了。朱常洛坐在锦凳上,那叫一个如坐针毡。方才万历问他辽东军情的那个眼神,此刻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他满脑子里转的都是等会儿该怎么回话,怎么表忠心,怎么把事儿说圆了又不惹火上身。这满台的热闹,落在他耳里,简直比和尚念经还让人烦躁。
好不容易熬完了《金印记》里苏秦挂六国相印的风光大戏,紧接着的《鸣凤记》却让在座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戏文唱的是什么?
唱的是嘉靖年间权奸严嵩把持朝政,陷害忠良;唱的是以杨继盛为首的一班忠臣,是如何不惜以死谏言,用血肉之躯撞击那黑暗的官场。
“严分宜专权,国事日非……”
台上那凄厉高亢的唱腔,听得人心惊肉跳。
这出戏,在民间虽然火爆,但在这种皇家私宴,尤其是当着天子和太子的面演出来,实在是有些“犯忌讳”了。严嵩虽然是奸臣,但他当年也是极得圣眷的,而如今的万历皇帝,又有哪一点不像当年的世宗爷?一样的二十年不上朝,一样的宠幸近侍,一样的崇信道教……
这戏,选得太绝,也太险了!
万历坐在上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神色却如古井无波,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倒是那卢受,眼角的余光不时地往这边瞟,脸上虽挂着笑,背心里怕是早湿透了。
不明代皇爷为何要点这两出戏文,选的真是太有讽刺意味了!
一个时辰过去,随着台上最后一折《发配》唱罢,杨继盛虽然惨死,但严家父子终于倒台,忠臣昭雪。曲终人散,只留下一片叫好之声。
“赏!”
万历一挥手,几个内侍抬着银钱绸缎上前打赏。
随后,他缓缓转过身,不知道是因为近视还是因为快睡着了,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再次落在了朱常洛的身上。
“皇太子。”
万历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道:“戏也看完了。方才朕问你的事,你可是想好了?”
朱常洛浑身一激灵,就像是从梦里惊醒了一般。他连忙从锦凳上站起,掀起袍摆,利索地跪倒在丹陛之下。
来了!终于来了!
“儿臣愚钝,蒙父皇垂询,敢不尽言?”
朱常洛低着头,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把那些在心里反复演练了无数遍的“标准答案”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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