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瞧着这气氛瞬间冷了下来,心知老伴儿这古怪脾气又上来了,忙打了个圆场,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
“皇爷这也是挂念你们,近日来,每每用膳时,皇爷总要念叨几句,说许久未见太子与皇孙了,不知他们又长高了多少,学业可有进益。今儿个天气好,便特意叫你们来这寿皇殿,一家人坐坐,叙叙天伦。”
她这话说得妥帖,将万历皇帝那一声冷哼里的不满,轻轻巧巧地抹平了大半,变成了长辈对晚辈的思念与关怀。
万历皇帝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那声冷哼有些过了,毕竟今日叫朱常洛来可是有正事的,也不能总是绷着脸。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皮微抬,那原本凝固在脸上的寒意也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威严却又不失温和的神色。
他并未去看朱常洛,而是对着跪在地上的两个皇孙招了招手,声音虽仍有些沙哑,却已没那么吓人:
“校儿,检儿,都过来,到皇爷爷跟前来。”
朱常洛一听这话,心头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是落了地。他偷眼观瞧,见父皇并没有反对母后的话,这便意味着那一声冷哼只是习惯性的不满,并非真的要寻他的晦气。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仿佛拨开云雾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父皇圣明!”
他顺势而为,趁机又表了一番忠心与感激,而后在万历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下首的一张绣墩旁,告罪一声,半个屁股沾着边儿坐下了。虽然是坐下了,但他整个身子依旧挺得笔直,甚至微微前倾,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聆听圣训、唯唯诺诺的模样。
这厢,两个皇孙已经来到了御座之前。
万历皇帝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来回扫视。他伸手摸了摸朱由校的头顶,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容,那是长辈看到宠爱的孙辈时特有的神情。
“校哥儿,听闻你近日来颇有些不务正业啊?”
他话虽如此说,语气里却并无半点责备之意,反倒透着一股子打趣的亲昵。
“皇爷爷听说,你近来不去书房读那圣贤书,倒是一门心思地在宫里搞什么格物致知?说说,都格出什么名堂来了?”
万历之所以对这位长孙青睐有加,除了作为如今他少有孙儿这个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之外,更多的或许像是一头盘踞山林的老虎,在面对尚无力挑战自己王权的幼崽时,那种发自本能、毫无防备的舐犊之情。又或许是他那份不涉朝政、单纯痴迷手艺的性子,让他在这纷扰的深宫中感到了一丝难得的轻松与纯粹。
朱由校面对皇爷爷的询问,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他并不像面对父亲那样畏首畏尾,反倒像是真的在跟一个普通的祖父唠家常。他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还未完工的小物件,献宝似的呈了上去:
“回皇爷爷的话,孙儿并未荒废学业,只是读那《礼记》,见其中有‘致知在格物’之语,心中便生出些好奇。孙儿近来正琢磨着一个万花筒,想要从中参透这世间万物变化的道理呢。”
“哦?”万历皇帝来了兴致,接过那个铜制的小圆筒,凑到眼前看了一眼道:“万花筒?这里头有什么道理?”
朱由校挺起胸膛,难得地一本正经起来:
“皇爷爷请看。这筒内虽只是些碎琉璃,本各自孤立,微不足道。可一旦被那三面铜镜一合,便成了那精美绝伦的六瓣同心花。孙儿以为,天下事,同此理也!”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万历手中拿回万花筒,熟练地拆卸演示起来,口中更是滔滔不绝:
“筒以铜为骨,正如国之法度;磨纸为皮,如礼教之包裹;内嵌三镜,成三角之势,如君臣民三者之制衡。镜夹彩玻,一旋一转,则花形万变,一瞬六出,再瞬又非故枝。这其中的变化之妙,无穷无尽!”
“孙儿还从中悟出了一些‘数’与‘象’的道理。这三镜相交,即成六棱;六棱者,乃是坤数,代表着阴顺而承阳,正如臣子顺承君父。而那玻虽微小,映之却可成千万叶;人心虽只一念,感之亦可生千万念。这其中的‘花’非真花,乃是光之折射;这‘象’非真象,乃是视觉之幻合。虽然千变万化,但折有恒度,合有定位,故而千变不离其宗!正如这世间万事,虽纷繁复杂,却终究不离那一根本大道!”
这一番话,洋洋洒洒,逻辑严密,将物理光学与儒家哲学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朱由检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暗自咋舌:
他原以为大哥只是个动手能力强的工科男,没想到他在理论研究上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这一番“物理学圣经”般的高论,简直就是要在科学与哲学的边缘疯狂试探啊!
万历皇帝听罢,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惊喜之色:
“好!好一个‘千变不离其宗’!校儿,你这哪是什么木匠活计,这分明是已经摸到了治学的门道啊!谁说我孙儿不读书?这等见识,比那些整日里只会之乎者也的腐儒强上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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