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手书在油灯昏黄的光下略显陈旧,纸面虽已微微泛黄,但其上那一笔一画的字迹却沉稳有力,并非孩童应有的浮躁。余光秋凝神看着,心中不免暗自惊异。
《福建风物考暨龙岩治乱策》。
仅是题目,便让他眉头一跳。
作为新科进士,他读过的不少,但从未见过有哪位士子,尤其是一个“九岁幼童”,能将远在千里之外的福建龙岩,写得仿佛亲历一般——这已不单是博闻,而像是朝堂或者内廷档案中才能见到的详录。
他带着几分怀疑,也带着几分隐隐的不安,缓缓展开了纸卷。
第一部分,名为“风物篇”。
洋洋洒洒几百言,将龙岩乃至闽西地带的山川形势、物候风土、民户分布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当地的客家俚语、宗族联绵之势都提得分明。
余光秋的手指微微一紧。
这些内容绝非坊间书籍能查得。
要么出自深入地方数十年的吏员,要么出自朝中某位能调阅各地《黄册》《鱼鳞册》《方物录》的人物。
一个酒楼上偶遇的“李公子”,怎会有这种信息?
他抬眼看向窗外沉沉夜色,隐约想起那少年沉静的目光,不由心头微颤。
他的目光继续向下,落在了第二部分——“治乱篇”。这一部分,才是整卷手书的核心。
文章并未空谈教化,而是直指福建之疾:山多田少、民不聊生;海禁下官私勾结、海盗滋生;宗族兼并、豪强压榨。
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而每一个对策,都务实可行。
关于“番薯”的条目尤为惊人——从种植条件、产量比较,到如何在山地推广,甚至配了一幅叶片图形,标注“漳州已有试种,可向南部移植”。
余光秋的呼吸渐重。
这不是“聪慧”能解释的,而是“掌握大量一手信息、长期观察地方民情的人”才能写出的东西。
接着,文章还提到:
山货贸易
茶竹经济作物
水陆交通的活用
以及一句极其敏锐的“海贸不可强堵,宜疏而导之”
对于民生,文中总结建议因地制宜,除了推广番薯,还可鼓励百姓种植茶树、竹木等经济作物,利用水运之便,将山货运出,换取粮食布匹。同时,文中还隐晦地提到了“海贸之利,不可强堵,宜疏而导之”,这更是切中时弊的大胆之言!
余光秋此时已不是热血沸腾,而是——心中泛起一股深深的警觉。
这样的眼界、这样的胆识……真的会出现在一个九岁孩子身上?
更关键——为何此人会对福建问题如此上心?
卷尾新添的小字使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先生若在福建有所需,可持此信物,觅当地裕民堂分号掌柜,必有所助。不必要时麻烦也请帮助一二!”
裕民堂?
余光秋眼神逐渐凌厉。
难道这是非寻常商号,而是触及地方、海贸乃至朝廷缝隙的一条暗线?
少年落款:李明远。
余光秋静静地收起纸卷,贴身放好。
他再看桌上那一百两白银与整齐的行装,不但无芥蒂,反倒生出一丝寒意和郑重。
送银子,是恩。
送行装,是情。
送这份手书是另一种层次的信任。
而信任背后,必有目的。成年人从不天真。
他坐在桌前许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句:
“此人究竟是谁?”
他不是蠢人。
信息链条开始在他脑中逐一扣合:
京师幼童,不可能接触福建地方文献
文章视野宽广,却没有士大夫惯有的酸腐,而是像在操持实政
能动用“裕民堂”这样的组织
对福建问题的敏感度远超一般士子
语气中那股天然的上位者调度感,压根不像孩子
余光秋的后背微微发凉。
只有一种身份,既能接触内廷文献,又不会受制于外廷门户;
既可布置私人商路,又能淡然以“学生”自称:
——皇子。
九岁……李氏……风格稳健而深心藏锋……
余光秋脑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五皇孙……”
他缓缓起身,面对皇城方向,深深一拜。
这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他意识到——
“殿下以国士待我,便是权衡利害,光秋也绝无退路。此去龙岩,不敢说青史留名,但必不负所托。”
灯花炸裂,夜色愈沉。
而那颗由朱由检亲手埋下的种子,也即将在福建那片红土地上,生根发芽。
翌日清晨,京师,阜成门。
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停在了城门口。赵胜亲自赶着车,身后还跟着两名骑马的护卫,正是裕民堂最精干的人手。
赵胜将一份路引和一封书信递给守城的兵丁,笑着打点了几两碎银,兵丁立刻放行。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车上装着的,不仅仅是收购来的几样种子样品和南下探路的物资,更有一位被朱由检赋予重任的使者——高大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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