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夜,并不比白日里清净多少。
对于住在朝阳门内那些高门大户的权贵来说,夜是笙歌燕舞、红烛罗帐;但对于此时蜗居在崇文门外蒜市口一家名叫“悦来老店”大通铺里的余光秋而言,夜是隔壁如雷的鼾声、空气中弥漫的脚臭味,以及心中那团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愁云。
他没有接受颜继祖的好意去住那所谓的闲宅。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越是穷困,他那根名为自尊的骨头就越是硬得硌人。若是住了进去,便是欠了天大的人情,日后拿什么还?拿尊严,还是拿尚未到手的官声?
他不敢。
“呼噜……哼……呃……”
居京城,大不易!
在几人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硬板床上,粗布被褥被踹得蜷缩在床脚,露出的床板上沾着几片干硬的饼屑,混着说不清的污渍,在月色里泛着油腻的光。
身旁一人翻了个身,一条粗腿重重地压在了余光秋的被子上。被褥又硬又冷,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霉味。
余光秋轻轻推开那条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个打着补丁的钱袋。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绳,将里面的家当全都倒在了枕边。
几块碎银,几十枚铜钱。
这是他十年寒窗,举全族之力供养,剩下的最后一点血汗钱。今日在酒楼那一顿虽是别人请的,可也让他看清了自己与那些世家子的鸿沟——人家随手打赏的银子,便抵得上他半年的盘缠。
“三两……七钱……二十文……”
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手指在每一枚铜钱上摩挲,仿佛能从上面抠出一两金子来。
不够。
远远不够。
福建龙岩,千里之遥,那是真正的山高水远。这一路的盘缠,车马、食宿、还要备下上任的行头,哪怕是最节省的算法,没个五六十两银子,他也寸步难行。
“唉……”
一声长叹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他是进士,是天子门生,在这腌臢的通铺里,连叹气都得顾着那可怜的斯文。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余光秋便起了身。用冷水抹了把脸,穿上那件昨夜特意抚平了褶皱的蓝布直裰,对着铜盆里模糊的倒影正了正方巾,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今日,他要去吏部,领取“凭身”和“告身”,也就是任命文书。
吏部衙门外,早已是车水马龙。朱门前,石狮威武,进进出出的皆是身穿锦衣、气度轩昂的官员。
余光秋站在角门边,看着那些品级高的官员被吏部的小吏满脸堆笑地迎进去,心中不禁有些发酸。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袖中的名帖,迈步走了过去。
“站住!干什么的?”
门房里的吏员斜倚在椅子上,手里端着紫砂壶,眼皮都不抬一下,冷冷地喝道。
“在下新科进士余光秋,奉命前来文选司办理赴任手续。”
余光秋双手呈上名帖,姿态放得很低。
那吏员接过名帖,随手翻了翻,嗤笑一声:“哟,原来是位余大人。龙岩知县啊?好地方,山清水秀的。”
他虽然嘴上叫着大人,语气里却没半分敬意,眼神更是**裸地在那张名帖上扫来扫去,又若有若无地往余光秋那空荡荡的袖口里瞟。
“进去吧,往左拐,第三个院子。不过这会儿主事大人正忙着呢,您得候着。”
余光秋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这是在索要“门包”了。他咬了咬牙,装作不懂,硬着头皮说了声“有劳”,便匆匆走了进去。
身后传来了那吏员的一声冷哼和重重的啐地声。
到了文选司的值房外,这里早已等候了七八位候补的官员。余光秋寻了个角落站定,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太阳渐渐升高,毒辣的日头晒得人头昏脑涨。值房的门帘子却纹丝不动。期间,倒是有几个身着华服的人,手里塞了东西给看门的门吏,便立刻被笑脸迎了进去。
“这位兄台,也是来领凭的?”
旁边一个同病相怜、穿着同样寒酸的中年人凑了过来,低声问道。
“正是。”余光秋苦笑。
“唉,难啊。”中年人摇了摇头,指了指里面:“听说了吗?这几日文选司的那位爷心情不好,说是家里小妾跑了。其实啊,都是借口!那是嫌今年的‘炭敬’不够数!咱们这种没钱打点的,怕是要晾到散衙咯。”
果然如那人所料,直到午时将过,日头偏西,余光秋连口水都没喝上,那值房里才走出一个小吏,板着脸喊道:“余光秋是哪个?”
“在下便是!”
余光秋连忙上前。
那小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即将过期的货物,冷冷道:“主事大人今日乏了,不见客。你这履历单薄了些——龙岩虽是小县,到底是一方父母官。按新规,需补上三代亲族名册、乡试原卷誊本,再寻两位同乡举人作保。材料齐了再来!”
“履历单薄?”
余光秋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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