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古城西南。
这里坐落着一座气势恢宏、宛如城中之城的庞大建筑群——苏州织造署。
早在国朝初定之时,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便深知江南丝织之利,特在苏、杭两地各设提督太监,隶属于内官监,专司皇家御用织造。
随着岁月流转,内廷权力的天平逐渐倾斜,如今这织造署的“娘家”,已从内官监悄然改换门庭,归入了权势熏天的司礼监名下。
但这并不意味着织造太监权力的缩水,相反,作为皇帝直接任命的封疆大吏,提督织造太监的权柄之重,足以令当地的知府、乃至巡抚都要礼让三分。
他总揽全局,手握奏事、人事、财权三柄利剑。
奏事权,让他可绕过内阁、六部,直达天听,汇报织造进展,不受任何地方官节制。
财权,更是让他富得流油。织造经费不需仰赖工部那抠抠搜搜的额编预算,而是直接从各省上缴的“四司料价银”、“匠班银”中截留挪用。
不仅如此,他甚至可以打着为皇上办差的旗号,向江南富户“劝捐”,实则强征,地方官府对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人事,这织造署内俨然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工匠、杂役若犯了事,不必经过地方衙门,直接由提督太监自行审理,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除非是闹出了人命关天的大案,才需移交刑部。
更令人侧目的是,每当织成的御用织物完工,需运送回京时,必由宦官亲自押运。沿途地方官不仅要派兵护送,所经驿站更需优先提供最上等的食宿,绝不敢有丝毫延误。
如此权势,如此恩宠,让这苏州织造署,成了江南地界上最为显赫、也最为神秘的所在。
整个织造署占地极广,布局严谨。以中轴线为界,北侧为提督衙门,紧邻供奉着司织女神的“织殿”,乃是署内最为豪华、威严的所在,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而南侧,则是绵延成片的工匠作坊与巨大仓库,形成了独特的“北官南匠”格局。
提督衙门占地约三亩,分前、中、后三进院落,层层递进,戒备森严。
此时,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太监,正大步流星地穿过衙门的仪门。
此人名叫李福,乃是现任苏杭织造提督太监吕贵的心腹管事,同时兼任织造署“物料采办副使”。
这可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差事。虽然不负责丝绸、金线等核心物料的采购,但染料、织机配件这些非核心物料的油水,同样惊人。
他不仅负责核验采买价格与质量,避免署内吏员从中克扣,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吕贵在私人层面与江南丝商对接的代理人。
无论是吕贵为了私欲额外采购的优质缎料,还是为了送礼拉拢关系所需的珍奇宝物,都要经过李福的手。
仪门的朱漆门槛被晨光镀得发亮,李福迈过的瞬间,靴底云纹绣线在阳光下闪过暗金光泽——那是苏绣中极费工时的“盘金绣”,寻常官吏也难得上身。
他身着月白绫罗直裰,领口袖口滚着一圈银鼠绒,料子挺括得不起一丝褶皱,显然是苏州织造局专供的上等货。
浅月白的杭绸直裰却纹丝不动——料子是经三浆三晒的贡品级,领口滚着细如发丝的银线,腰间暗绣的缠枝莲纹样,需得近看才知是用孔雀羽线织就。
身后两名小太监低眉顺眼地跟着,一人捧着嵌螺钿的漆盒,一人擎着把竹骨素面扇,扇风的力道恰好不吹动他的衣摆。
廊下侍立的衙役们早敛了声息,原本交头接耳的,见他过来便齐齐垂手,目光黏在地面,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爷!”
仪门两旁,两名手持水火棍的巡役见了他,立刻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行礼。
李福连眼皮都未抬一下,鼻孔里哼出一声,理都没理,径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路过值房时,里面原本隐约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只剩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
李福步幅平稳,不快不慢,腰间玉牌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眉目平静,既不看两侧的人,也不留意周遭动静,仿佛这提督衙门,不过是自家后院的小径,每一步都踏得理所当然,自带一种无需言说的威压。
李福刚过仪门,西侧值房便匆匆走出一人,是提督衙门的经历周文彬,身着从六品绯色官袍,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迎上前时脚步都带着几分迁就:“李总管,您怎么亲自来了?快里边奉茶,刚让膳房温了洞庭山的碧螺春。”
李福脚步未停,只侧过眼淡淡扫了他一下,那目光算不上冷,却让周文彬下意识收了笑意,后半句“早就备着您爱吃的松子糕”咽了回去。
身后捧木匣的随从上前一步,低声道:“周经历,我家总管是来取上月的缎匹样册,吕提督吩咐过,即刻送到内衙。”
周文彬忙应道:“备好了备好了!”转身就要去取,却见李福抬手阻了他。“不必你亲自去,”他声音不高,却清晰盖过周遭的动静,“让你手下的典吏送过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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