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日头已带了毒辣,宛平县五里庄的田垄间,热浪滚滚,蒸腾着泥土的腥气。
田埂之上,却突兀地搭起了一座凉棚。几根粗壮的竹竿撑起厚实的油布,遮住了那要命的日头。
凉棚下,摆着一张红漆太师椅,徐应元正四仰八叉地瘫坐在上头,手里却没闲着,正拿着一柄紫砂壶,对着壶嘴滋溜滋溜地吸着凉茶。
在他身旁,两个眉眼低顺的小厮正卖力地挥动着大蒲扇,带起的风勉强吹散了些许暑气。即便如此,徐应元那张白净无须的脸上,依旧渗着细密的汗珠,被那一层厚厚的脂粉腻住,显得格外油滑。
“没吃饭吗?扇个风都跟娘们儿绣花似的!”
徐应元眉头一皱,反手就是一记脆响,狠狠抽在左边那小厮的脸上。那小厮被打得身子一歪,连哼都不敢哼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爬起来挥扇的动作更加剧烈,哪怕手臂酸麻得快要断掉。
徐应元冷哼一声,这才觉得舒坦了些。在这深宫大院里,他是卑贱的奴婢,见谁都得弯着腰、赔着笑,活像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可一出了宫,到了这庄子上,他就是天,就是这几百号佃户的主宰。看着这些健全的男人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他那颗因身体残缺而扭曲的心,便能得到一种病态的满足。
他眯起眼,透过凉棚的缝隙,看向远处那些在烈日下躬身劳作的佃户。
五爷交代了,要将这一半的良田都改种棉花。这帮泥腿子不敢违逆,正挥汗如雨地翻整土地,平整垄沟。
“一群不知死活的贱骨头,动作若是慢了,误了五爷的大事,咱家扒了你们的皮!”
徐应元尖着嗓子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透着股阴狠,顺着风飘出去,让远处几个稍微直腰喘口气的汉子吓得浑身一激灵,锄头挥得更快了。
骂归骂,徐应元心里却是一百个不痛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洁。这双手,本该是用来捧着玉如意、数着金银票子的,如今却被发配到这满是牛粪味的乡野间,监督一群泥腿子种地。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想当初,他费尽心机巴结上五殿下,图的是什么?自己的梦想还不是图个从龙之功,图个将来能像王安、魏朝那样,在内廷呼风唤雨,在外廷收受那些督抚大员的冰敬炭敬?
可现在呢?五殿下虽然是个“灵童”,有些神异手段,可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放着好好的宫廷斗争不去经营,偏偏一门心思钻进了钱眼儿里,还要搞什么“实业”。
种棉花?织布?
徐应元看着那一片片翻开的黄土,眼中满是不屑与鄙夷。
这土里能刨出几个钱来?
就算这几百顷地全都种满了棉花,全织成了布,一年累死累活,又能赚多少?哪怕五爷许诺给他一成的分红,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些碎银子,比起那些真正的大买卖,简直就是乞丐讨饭!
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宫里听闻的消息,那李进忠虽然被自己设计赶去了四川,看似吃了大亏,可听说在那边也是混得风生水起,还给王才人那边搭上了线。再看看自己,守着这么个破庄子,除了威风点,实惠却没捞着多少。
“五爷啊五爷,您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徐应元在心里腹诽着,脸上却露出一丝阴鸷的笑意。
“您是不知道这世上的钱是怎么来的。若换了是咱家手里有这等本钱,还种什么地?直接在这京畿之地开几家典当行,放几笔印子钱,那利滚利,钱生钱,躺着都能把银子数手抽筋!再不济,趁着如今灾年,那些破落户为了活命,卖儿卖女卖田地,咱家若是能趁机低价兼并些土地,转手一倒,或是租给那些流民,那才是无本万利的长久买卖!”
他越想越觉得心里痒痒,尤其是想到最近那个最大的风口——辽东。
那天他火急火燎地跑回宫,跟五爷禀报辽东粮价飞涨的消息,本以为能得个大赏,甚至能借此机会插手这桩暴利生意。谁曾想,五爷竟是一盆冷水泼下来,不仅不让碰,还说什么“看跌”、“做局”,把他训得跟孙子似的。
“什么狗屁看跌!”
徐应元恨恨地将茶壶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手。
他可是听说了,就这半个月的功夫,京城里那几家胆子大的粮商,那是赚疯了!一船粮食运到山海关,那是有人抢着要,银子跟流水似的往回拉。连宫里那几个大珰,都在私底下置办产业,往辽东倒腾物资。
那么大一块肥肉,就放在嘴边,偏偏只能看不能吃,还得在这儿吃沙子!
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感觉,比杀了他还难受。
徐应元心中的怨气越积越深。他觉得自己在五殿下身边,正在逐渐被边缘化。李矩那个老不死的掌着总务,王乾那个死脑筋管着账房,赵胜那个粗人管着护卫,就连李安那个闷葫芦都成了这裕民堂的大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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