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非是旁人,正是今年新科及第的进士,余光秋——当然,此刻他还叫这个名字,明年后,为避新君朱常洛光宗的庙讳,他才会改名为世人所熟知的余应桂。
待余光秋依言入座,李矩识趣地为他添上了一副碗筷。余光秋连忙起身道谢,目光流转间,正好与侍立在朱由检身后的李矩、赵胜等人对上了。
只此一眼,余光秋心中便猛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看到了什么?那几人分明面白无须,动作间带着一股内敛的谦卑,声音虽未听清,但想来必是与常人有异,种种特征都指向了一个身份——宦官!
而能让数名气度不凡的宦官,如此恭敬地侍奉一个看似普通的孩童……
答案已呼之欲出!
这哪里是什么富家小爷,分明就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
自己一个毫无根基、寒门出身的新科进士,竟无意中撞破了天家贵胄的微服私行!这是泼天大祸,绝非什么奇遇!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方才在外面,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邻桌那群士子对宦官、乃至对当今朝政的激烈抨击!自己虽未参与其中,但此刻竟与这些被士林所不齿的中官同处一室,这要是被有心人看到,或是传扬出去,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阉党”!
这两个字,如同一座大山,轰然压在了余光秋的心头,足以让他这个前途未卜的新科进士,瞬间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刹那之间,余光秋背心冷汗涔涔而下,脸上那份对朱由检的钦佩和好奇,瞬间被惊惶与尴尬所取代。他如坐针毡,只觉得这雅间中的每一丝空气都充满了危险,只想立刻逃离这是非之地。
他几乎是弹簧般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深深一揖,动作仓促,几乎将头埋到了地上,语气也变得无比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民的慌乱:“在下不知贵人在此,唐突冒犯,罪该万死!是在下眼拙,扰了贵人雅兴!想起舍下尚有急事,这就告辞!”
说完,他看也不敢再看朱由检一眼,转身便要离开,那份狼狈的姿态,与来时那潇洒儒雅、好奇探寻的模样判若两人。
朱由检何等聪慧,从对方眼神的闪躲、额角的冷汗,到骤然变化的语气,早已将余光秋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明白,对方定是认出了李矩等人的内监身份,心生畏惧,急于撇清关系。
他心中暗忖:此人能因我一番言论而主动前来结交,可见其有识人之明,并非俗流;此刻又因畏惧宦官牵连而急于脱身,可见其洁身自好,不愿与阉党同流,亦深知官场之险恶。有识、有节、知险,这样的人,正是自己急需的人才,绝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朱由检并未起身,甚至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是用他那独特的、清亮的童声,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不容置疑的平和:
“余先生,留步。”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余光秋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求生的本能还是催促着他继续往外走。
李矩、赵胜等人见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眼中满是愤懑与羞辱。他们一生最忌讳的,便是被人因身份而嫌恶。这余光秋前倨后恭,变脸之快,简直是将“鄙视”二字写在了脸上!
朱由检却再次开口,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如同一支羽箭,精准地射向了余光秋作为读书人的软肋:
“先生方才既有雅意,前来相交。为何一见我仆役之貌,便要辨色匆匆而去?岂不闻孔夫子有云:‘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先生因我身边侍从之故,便要将我与方才之言一并废弃,这莫非就是圣贤教导的待人之道吗?”
此言一出,余光秋的身形猛然一震,脚步彻底停住了。
这话太重了!不仅逻辑严密,直截了当地点破了他是因为看到太监才要走,更是用圣人语录将他死死地架在了道德高地上,让他再也无法用“有急事”之类的拙劣借口搪塞。
朱由检不给他留下任何“不敢”或辩解的空隙,语气一转,变得无比诚挚,再次引用了一个更重的典故,彻底堵死了他的退路:
“先生请看,我今年不过稚龄,自幼生长于深宫。身边长伴者,不过是这些内臣侍从。他们于我,非但是仆役,亦是师长,犹如当年周公之于成王,是辅弼,亦是护卫。”
这个比喻,石破天惊!将太监比作周公,这在士大夫听来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从一个年幼的皇子口中说出,却又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容辩驳的天真与郑重。
“先生若只因他们的身份,便要将我拒于千里之外,岂不是要将我这个一心向学求教的孩童,连同我的周公们,一并抛弃了吗?这又岂能不辜负了先生您方才那一番前来论证时事的拳拳之心?”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余光秋僵硬的背影,用一种清澈而充满期盼的眼神,发出了最后一击:
“我虽年幼,亦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道理。先生既然已经来了,何妨稍坐片刻,喝完这杯敬酒,全了你我这番不期而遇的缘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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