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上菜的速度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李矩所点的几道精致菜肴便已摆满了桌面。
潘鱼色泽金黄,汤汁醇厚;鸭羹鲜香扑鼻,入口即化;芦笋和马齿苋更是青翠欲滴,带着初夏特有的清爽气息。
朱由检正要动筷,隔壁被屏风挡住的雅厅里,忽然传来一阵高亢的议论声,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荒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十万大军,号称四十万,一朝覆没于建州丑虏之手,此乃国朝二百余年来未有之奇耻大辱!”
一个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声音激动地说道。
“唉,杜兄息怒,此战之败,非战之罪也!”
另一个稍显沉稳的声音接话道:“如今京城内外,议论纷纷,皆与此萨尔浒大败有关。依我看,当务之急,是速正庙谟,先换中枢,再议战守!”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
那杜姓男子更是拍着桌子,大声道:“正是此理!首辅方从哲昏聩老迈,兵部尚书黄嘉善尸位素餐,尤其是那辽东经略杨镐,更是罪不容诛!此三人不除,何以谢辽东数万忠魂?何以谢天下百姓?”
朱由检一边默默地夹着菜,一边侧耳倾听。
他知道,他们讨论的,正是三月发生而传到京城,震动天下的大事——萨尔浒之战的惨败。
四路明军,在短短五天之内,三路被歼,一路溃败,死伤数万,经略杨镐仅以数十骑逃回沈阳。
这场败仗,不仅葬送了大明在辽东的几乎所有机动兵力,更彻底改变了明与后金的战略态势。
屏风后,马上就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不然!将罪责尽数归于杨镐一人,未免有失公允!四路分兵之策,固然是杨镐提出,但若非内阁诸公在北京城里遥制军机,兵部那些老爷们纸上督师,处处掣肘,焉能有此大败?我看,根子就在于事权不专!朝廷必须专任经略,假以便宜,授予前线将帅临机决断之权,否则,就算再调十万大军,亦不过是重蹈覆辙!”
这番话显然更有见地,引得一阵短暂的沉默。
随后,又有一位人物侃侃而谈:“诸位,争论谁的罪责已是马后炮。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收拾这烂摊子。辽地残破,人心惶惶,朝廷若再从腹地调兵、征饷,远水不解近渴,反而会激起民变。依在下浅见,唯有就地筹饷、就地练兵,行‘以辽守辽’之策方为上策!”
他还给出了具体的方案:“朝廷可下旨,三年之内,免除辽东一切加派钱粮,专靠恢复屯田、盘活盐利、开采山木以求自给!再募辽地壮丁,以本地将领统之,守土卫乡,其心必坚。如此,或可稳住阵脚,徐图后计。”
朱由检听得暗自点头。这些在野的士子,也不乏有识之士,他们的许多观点,甚至比朝堂上那些大佬还要切中要害。
然而,讨论进行到这里,画风突变。有人借着酒劲,开始抨击起了整个朝政。
“哼!以辽守辽?说得好听!钱从哪来?还不是要加派到咱们头上!依我说,咱们的圣上,只要肯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辽东之事,何至于此!”
一个激进的声音高叫道:“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已经上疏了,请求以内帑济边!还有那些该死的阉竖,一个个富可敌国!只要将那些大太监、内臣的家产抄没充公,少说也能得边饷三百万两!何至于要搜刮我等小民的膏血,去填建奴那虎狼之口!”
“说得对!阉宦误国,古来有之!当今之势,不清除内廷之祸,何以安天下!”
这话一出,立刻引得群情激奋。各种咒骂太监“阴阳怪气”、“吮痈舔痔”、“窃国之贼”的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仿佛大明之所以有今日之败,全都是太监一手造成的。
朱由检明显感觉到,身边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他抬眼看去,只见李矩、王乾、赵胜三人,都已面沉似水,嘴唇紧抿,原本品尝菜肴的兴致荡然无存。
尤其是李矩,这位饱读诗书的老太监,更是脸色煞白,握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们也是人,也有尊严。被人如此指着鼻子、地图炮式地痛骂,心中岂能好受?
朱由检心中一叹。他知道这是明末士大夫阶层的普遍看法,党争之下,宦官集团往往成为集火的目标。但他更清楚,宦官有好有坏,士人中同样奸佞辈出。将所有问题都简单归咎于太监,是一种极其不负责任的甩锅行为。
他放下筷子,没有去呵斥隔壁,而是端起茶杯,亲自为李矩、王乾、赵胜三人一一斟满。
“诸位伴伴”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足以让三人都听得清楚:“世人论事,总喜好寻个最简单的由头,将千头万绪的国事,都归咎于一类人。这与乡野村夫将天灾归咎于龙王发怒,并无二致。”
他没有直接说“他们骂得不对”或是“你们别生气”。
因为那样显得苍白且容易暴露身份。他选择了另一种视角来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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