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上的万历皇帝,看着阶下两位心事重重、言辞谨慎的阁老,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更加深了几分。他把玩着手中的玉核桃,也不急着开口,仿佛在享受这种掌控一切、让臣子们捉摸不透的感觉。
首辅叶向高,自万历三十五年入阁以来,与这位深居简出的天子打交道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每一次都让他心力交瘁。
他深知,眼前的这位君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励精图治的少年天子了。
如今的万历皇帝,是一个集倦怠、多疑、喜好掌控、追求权力平衡于一身,却又时不时会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任性和对新奇事物短暂兴趣的复杂矛盾体。
更要命的是,他性格极其倔强,又格外好面子,一旦认准了什么事情,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今日难得有机会面见圣驾,叶向高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知道,若是按照正常的流程,将那些积压的奏疏送进宫来,多半又是“留中不发”的下场。倒不如趁着今日皇上似乎心情尚可,斗胆私下请示一二,或许还能有几分转机。
想到此,叶向高心一横,上前一步,躬身奏道:“启禀陛下,臣尚有几件紧要政务,想请陛下圣裁。”
万历皇帝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也没说不许。
叶向高见状,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章,并非正式奏本,而是他私下记录的要点,语速略快地说道:“陛下,军政选举乃是五年一轮,与京察同为国朝抡才大典,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未曾废弃。如今,本届军政选举之期早已过了数月,兵部多次上疏请陛下钦点主考、御试武举,均未蒙批复。将士们翘首以盼,军心士气不免受到影响,还望陛下早日披红,以安军心。”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此外,吏部尚书孙丕扬大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许弘纲大人,皆因年迈体衰,精力不济,已多次上疏恳请致仕。朝中多有同僚亦上言,望陛下体恤老臣,早日恩准。如今六部九卿、科道言官,空缺者甚多,许多衙门事务因此积压,运转不畅,长此以往,恐于国事不利啊,陛下!”
叶向高这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痛心疾首,恨不得将朝中所有的难处都一五一十地禀报给这位甩手掌柜。
他正待要继续往下说,御座上的万历皇帝却突然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叶爱卿,”万历皇帝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慵懒,却也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为国操劳,事必躬亲,朕心甚慰。这些朝政琐事,朕都知道了。”
他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过嘛,今日是朕的家宴,是为太子喜得麟儿而设。咱们今日,只谈天伦,不论国事。那些个烦心事,改日再说,改日再说。”
叶向高听了这话,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知道,这“改日再说”,多半又是遥遥无期了。但他也不敢再强求,只能躬身一揖,道:“臣……失仪了,请陛下恕罪。”
万历皇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却转向了太子朱常洛,眼神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其实,他今日特意举办这场“阖家宴”,其用意远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其一,朝堂之上,因为他已经有五年未曾让太子正式出阁讲学,群臣的议论之声,早已有些压不住了。那些自诩忠心的老臣们,隔三差五便要上疏聒噪一番。
今日借着太子喜得五子这个由头,大张旗鼓地办一场家宴,摆出一副“父慈子孝”的表象,正好可以向朝臣们传递一种“朕与太子关系尚好”的假象,分化那些认为他极度厌恶太子的势力,让他们不敢再轻易生事。
同时,也能让那些支持太子的老臣们暂时安心,或许能让他们消停几日,少上几本奏章,自己也能清静清静。
其二,选择“家宴”这种非正式的形式,也给他自己留足了余地。如果这场宴会效果不错,各方反应良好,他可以顺水推舟,对太子稍加“恩典”,以示安抚。
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或者引起了什么不好的反响,他也可以轻飘飘一句“不过是家人寻常聚餐,不必当真”,便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不给自己留下任何话柄。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策略,正是他多年来惯用的伎俩。
至于那个刚出生的五皇孙朱由检本人,万历皇帝倒也确实存了一丝好奇。太子的奏疏中,将那小娃娃描述得那般“神异”,他也想亲眼瞧瞧,这小孙子究竟有何不同之处。若是真的有趣,倒也能给他这沉闷枯燥的宫廷生活,增添几分难得的调剂。
所以,这场看似突如其来的家宴,实则是万历皇帝在多重考量之下,精心安排的一场“政治秀”。
御座之旁的王皇后,见时辰差不多了,也看出万历皇帝似乎不想再多谈论政事,便适时地开口,声音平和地说道:“皇上,吉时已到,是否可以开宴了?”
她这话,既是提醒,也算是给叶向高解了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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