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博士的短评与施密特教授的演讲,如同两股清泉注入被搅浑的舆论池塘,虽未能立时让池水彻底澄清,但至少让那些刻意混淆视听的泥沙暂时沉降,露出底下更为本质的石头——技术路径的合理性与科学验证的严肃性。
诺亚资本投资委员会内部,马库斯主导的“技术风险派”声量因此有所减弱。王董抓住时机,在接下来的内部讨论中,更加强调“芯辰”展现出的国际对话能力、实质性合作进展以及主动澄清质疑的坦诚态度。谈判桌上,诺亚团队在“第三方技术审计”问题上的态度开始出现微妙松动,不再坚持必须由他们主导遴选和设定严苛标准,转而同意可以共同商议一个“双方认可的、权威的”评估框架,并且将评估结果的应用范围限定在“信息共享与风险共同认知”层面,而非直接作为惩罚性条款的触发开关。
这无疑是沈清欢和顾沉舟团队的一个重大胜利。然而,商业谈判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对方在一些财务条款上,特别是回购利率和部分业绩对赌的细节上,提出了更为精细的调整要求,试图在技术风险让步的同时,从财务回报上找补回来。
新一轮的谈判拉锯战,焦点转移到了枯燥却至关重要的数字和百分比上。会议室里,计算器敲击声、财务模型投影的切换、法务条款的逐字推敲,构成了主旋律。沈清欢虽然不再是技术质疑的焦点,却需要投入更多精力理解复杂的财务模型,评估各种假设情境下“芯辰”可能面临的现金流压力和股权稀释风险。她与cFo紧密合作,常常为了零点几个百分点的回购利率或某个营收门槛的设置,与诺亚的财务代表反复辩论,直至深夜。
这种高强度的脑力消耗,让她时常感到太阳穴胀痛,眼前的数据和条款仿佛会跳舞。只有在极短暂的休息间隙,她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低头抿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时,才能获得一丝喘息。那枚“破晓之翼”胸针被她放在办公室笔筒旁,偶尔瞥见那冷冽的光芒,能让她想起雪山下的清澈与坚定,稍许驱散眼前的琐碎与焦灼。
顾沉舟依旧是团队的主心骨。他总能从纷繁的数字和条款中,迅速抓住最核心的利益冲突点,并做出果断的取舍判断。他的决策并非总是最优,但那份在压力下的沉静与决断力,让整个团队有了清晰的方向。沈清欢注意到,他的烟灰缸里的烟蒂比以往更多,咖啡杯几乎不离手,眼底的红血丝也日益明显。但他从不流露疲态,仿佛一台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
在一次因一个对赌条款细节争执到晚上十点多的会议后,众人散去,会议室里只剩下顾沉舟和沈清欢,以及满桌散乱的文件和写满数字的白板。
顾沉舟靠在椅背上,闭目片刻,然后缓缓睁开,看向正在整理文件的沈清欢。
“累了?”他问,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
沈清欢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摇摇头:“还好。顾总您才更累。”
顾沉舟扯了下嘴角,那笑容几乎没有温度:“谈判就是这样,熬得久的一方,往往能多争到一点。诺亚的人也在熬。”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看着上面那些复杂的计算公式和箭头标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沈清欢,你觉得,我们这样争,值吗?”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沈清欢抬起头,看向他略显孤直的背影。值吗?为了零点几个百分点,为了一个条款定义的细微差别,投入如此巨大的心力,甚至牺牲健康,值吗?
她走到他身边,也看向白板,那些数字和条款背后,是“芯辰”未来的发展空间,是团队数千个日夜的心血,是无数潜在患者可能获得的更好照护机会。
“顾总,”她轻声但坚定地说,“我们争的,不是数字本身,是‘芯辰’能走多远、走多稳的可能性。是让技术不被过于苛刻的资本条款束缚,能按照它应有的科学规律和市场需求去成长。是让团队的努力,不被轻易稀释或否定。我觉得,只要是为了这些,就值。”
顾沉舟侧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灯光下,他眼底的血丝和疲惫清晰可见,但那双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有暗流涌过。
“你说得对。”他转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争的不是数字,是‘可能性’。我们每守住一点空间,‘芯辰’就多一分呼吸的自由。这笔投资很重要,但它不能成为扼住项目喉咙的手。”
他拿起白板擦,抬手想要擦掉那些复杂的算式,却又停住,最终只是放下了手。“今天先到这里。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有更硬的仗。”
沈清欢点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轻声告退。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顾沉舟依然站在白板前,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离开公司,已是深夜。城市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雨雾中,路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扩散开来,模糊了建筑的轮廓,也模糊了前路。沈清欢没有立刻叫车,而是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任由微凉的雨丝拂在脸上,试图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一些。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芯辰”最初只是一个实验室里的构想,想起了第一次临床验证成功时的喜悦,想起了面对匿名爆料时的愤怒与无助,想起了达沃斯雪山下的紧张与荣光,想起了谈判桌上无数次的据理力争……这一路,跌跌撞撞,起起伏伏,如同行走在迷雾笼罩的重楼之间,时常看不清方向,只能凭着心中那点微光,摸索着,攀爬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周组长发来的消息,语气带着一丝不安:“清欢,刚得到线报,赵凯那边最近和一家刚刚在港股借壳上市的‘生物科技概念’公司走得很近。那家公司主业模糊,市值虚高,但据说有海外背景的资金在运作。赵凯似乎在撮合他们与我们某个试点医院的副院长接触,具体意图不明,但肯定没好事。另外,吴哲最近销声匿迹,但他在美国那个小咨询公司,上周刚注册了一个新的子公司,名字听起来很像医疗数据服务商。”
新的动向,新的迷雾。赵凯显然没有放弃,他在寻找新的杠杆,新的突破口。港股借壳公司、试点医院的副院长、吴哲的新马甲……这些碎片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新阴谋?
沈清欢停下脚步,站在湿漉漉的街边,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味的空气。疲惫感再次汹涌袭来,混合着对未知威胁的警惕,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雾锁重楼,前路难辨。谈判的拉锯战尚未结束,新的暗箭已在弦上。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心中除了沉重,并无太多慌乱。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或许是肩上的责任让她必须坚强,也或许是……刚才顾沉舟那个问题,和他那孤直却坚定的背影,给了她某种奇异的支撑。
她拿出手机,回复周组长:“收到。继续严密监控,尤其关注那家港股公司和试点医院副院长的动向。明天上午我们碰头细谈。”
发完消息,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车里,温暖干燥的空气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她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
值不值得?这个问题或许没有标准答案。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踏入了这片迷雾,她能做的,也只有握紧手中的光,继续前行。
无论前方是更激烈的条款之争,还是赵凯酝酿的新风暴,她都将,也必须,迎上去。
因为,“芯辰”还在那里,团队还在那里,那个在重楼深处、与她并肩作战的身影,也还在那里。
这就够了。
出租车驶入雨夜深处,尾灯在雾气中划出两道朦胧的红痕,很快又被更多的雨雾吞没。
重楼依旧雾锁,但攀爬者,脚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