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点加速方案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在接下来几天里逐渐织就。沈清欢几乎将自己焊在了办公椅上,与团队成员反复推敲每一个细节:技术优化如何量化呈现?试点医院沟通如何确保高效顺畅?数据收集标准和分析维度如何统一且有说服力?阶段性成果发布的形式、时机和渠道如何选择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压力巨大,但沈清欢发现自己竟有些沉浸其中。这种将宏观战略拆解为可执行步骤,并预见、规避潜在风险的过程,对她而言,既是一种高强度的脑力磨砺,也是一种奇异的解压方式。它让那些来自峰会、来自顾沉舟、来自竞争对手的庞大而无形的压力,暂时被收束到了一个具体、可控、可被解决的框架之内。
她大量查阅资料,与李铭团队进行了数次深入至技术底层逻辑的讨论,甚至私下请教了周组长介绍的两位有过类似项目快速落地经验的业内前辈。方案初稿在无数次修改和增补中,渐渐有了血肉。
周三下午三点前,她将一份长达三十余页、附带若干数据附表和分析图表的方案初稿,发到了顾沉舟的邮箱。按下发送键时,她竟感到一丝久违的、类似学生时代交上重要论文般的紧张与释然混合的情绪。
邮件发送后,办公室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高强度工作后的空虚感悄然袭来。她靠在椅背上,闭上酸涩的眼睛,揉了揉眉心。
手机屏幕亮起,是顾沉舟助理的信息:【收到,顾总已查阅,周五上午九点,小会议室,专题讨论。】
没有评价,只有指令。沈清欢看着这条信息,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预料之中。顾沉舟不会轻易给予赞扬,尤其是在事情未成之前。他只看结果,也只对结果做出反应。
她回复了一个简单的【收到】。
既然周五才讨论,中间还隔着一天多的时间。沈清欢强迫自己暂时将方案从脑海中清空。她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五点。想了想,她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清甜心意”。
傍晚时分,店里客人稍多,空气里洋溢着刚出炉的面包和煮咖啡的香气。小雨和另一位店员正忙碌着。看到沈清欢进来,小雨有些惊讶,但立刻露出笑容:“清欢姐,今天这么早?”
“嗯,忙完一个阶段,偷个闲。”沈清欢笑了笑,走到惯常坐的靠窗位置坐下。她没有点复杂的甜品,只要了一杯热美式。
咖啡的苦涩醇香在口中化开,让她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她看着窗外步履匆匆的行人,看着店内暖黄灯光下低声交谈的客人,看着小雨动作娴熟地打包糕点、收银找零……这一切平凡而真实的场景,像一块巨大的海绵,悄然吸收着她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疲惫与硝烟味。
那个沉默的熟客赵铁河今天也在,依旧坐在角落的老位置,面前是一块原味芝士蛋糕和一杯白水。他似乎察觉到了沈清欢的目光,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相接。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便又低下头去,专心对付他的蛋糕。
沈清欢也没有在意,收回目光,慢慢喝着咖啡。大脑放空,什么也不想,只是感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大约坐了半个小时,咖啡见底。她起身,跟小雨打了声招呼,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沈……沈小姐?”
沈清欢回头,是赵铁河。他已经站了起来,高大的身材在不算宽敞的店里显得有些局促,手里捏着一个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
“赵先生?有事吗?”沈清欢有些意外。这位客人除了点单,几乎从未主动与她交谈过。
赵铁河走近两步,将那个文件袋递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与他的体格不太相符的谨慎:“这个……或许对您有用。”
沈清欢更加疑惑,没有立刻去接:“这是?”
“一些……关于盛通集团,还有他们那个孙副总,早年在地方上做项目时,不太干净的手脚记录。”赵铁河的声音更低,几乎像是在耳语,眼神却异常认真,“我不太懂你们那些大生意,但听人聊起过您和‘芯辰’的事……这个,也许能防个身。”
沈清欢的心脏猛地一跳。盛通?孙副总?不干净的手脚记录?这个看起来只是普通常客(甚至可能只是个体力劳动者)的男人,怎么会突然拿出这种东西?
她警惕地看着赵铁河,没有去碰那个文件袋:“赵先生,我不太明白。这些东西,您从哪里得来的?为什么要给我?”
赵铁河似乎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将文件袋轻轻放在旁边的空桌子上:“来源您放心,绝对可靠,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当年在项目上做事,私下留的底,后来出了事,一直压着没敢动。至于为什么给您……”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沈清欢,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我在这座城市漂了十几年,见过太多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这家店……让我觉得踏实。您不像那些人。”
他的话依旧没头没尾,但眼神里的那份诚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让沈清欢的戒备心稍稍降低了一些。她看着那个薄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牛皮纸袋,仿佛能闻到陈年纸张和某种隐秘往事的气息。
这太像小说或电影里的情节了。一个看似平凡的路人,突然递上可能扭转局面的关键证据。但现实往往比故事更离奇。
“赵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沈清欢斟酌着措辞,“但这涉及商业竞争,也可能涉及法律问题,我不能随便接受来历不明的资料。”
“我懂。”赵铁河点点头,没有强求,“东西放这儿,您自己决定看或不看,留或扔。我走了。”他说完,竟真的转身,推开店门,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渐浓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沈清欢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个孤零零的文件袋,心绪纷乱。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碎了她刚刚获得的那片刻宁静。
她走过去,拿起文件袋。入手有些分量,里面似乎不止是几张纸。封口用普通的棉线缠绕着,没有火漆,没有标记。
理智在尖叫,让她不要碰,这可能是个陷阱,是赵凯或者孙副总设下的新圈套。但直觉又隐隐告诉她,赵铁河不像在说谎,他那份与外表不符的谨慎和最后那句“您不像那些人”,听起来有种奇怪的真诚。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拿着文件袋,离开了甜品店。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它放进了随身的大托特包最里层,拉上了拉链。
回到公寓,她将文件袋拿出来,放在书桌上,盯着它看了很久。窗外的城市灯火一如既往地璀璨,但这个普通的牛皮纸袋,却像一块黑色的磁石,散发着不祥又诱人的气息。
最终,她没有打开它。而是起身,将它锁进了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和那枚船锚胸针、以及顾沉舟后来给她的几份重要但敏感的参考资料放在了一起。
她需要时间思考,也需要……更多信息来判断。或许,明天可以旁敲侧击地向周组长或者顾沉舟的助理打听一下,盛通孙副总早年是否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项目”经历?
这一晚,沈清欢睡得不太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杭州峰会酒杯碰撞的脆响,一会儿是赵铁河沉默递来文件袋的画面,一会儿又是顾沉舟在昏暗走廊里冷冽的警告声。那枚锁在抽屉里的文件袋,仿佛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脉动。
第二天周四,她照常去公司。忙碌的工作很快让她暂时将文件袋的事情压在心底。她根据团队反馈,对试点加速方案做了几处细微调整,并开始着手准备周五向顾沉舟汇报的演示文稿。
中午,她趁着和周组长一起在员工餐厅吃饭的间隙,状似无意地提起:“周组长,您对盛通集团那位孙副总了解多吗?听说他早年好像在一些地方项目上挺有办法?”
周组长正夹着一筷子青菜,闻言抬起头,看了沈清欢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怎么突然问起他?”
“没什么,就是上次杭州峰会碰见,感觉他……路子挺广的,想多了解下对手的情况。”沈清欢神色自然。
周组长嚼了几下,咽下食物,才缓缓道:“孙立人啊,确实是盛通的一员干将,尤其是早年开拓地方市场的时候,手腕很活。不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盛通起家的时候,有些手段确实不太上台面,孙立人经手过的几个偏远地区的项目,后来好像出过一些纠纷,但都被压下去了,没闹大。具体的不太清楚,毕竟有些年头了。你问这个干嘛?”
“随便了解一下。”沈清欢岔开话题,“对了,下午关于数据安全那块的分析,我还想再跟法务那边碰一下……”
周组长也没再追问,顺着她的话头聊起了工作。
这次简短的试探,虽然没有得到确切信息,但至少证实了赵铁河的话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孙立人早年确实有些“不清不楚”的项目经历。这让沈清欢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周四晚上,她加班到很晚,终于将汇报演示文稿打磨完成。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她站在卧室里,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锁着的床头柜抽屉。
最终,她还是走了过去,拿出钥匙,打开了抽屉。牛皮纸文件袋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太久,拿出文件袋,走到书桌前,解开了那圈棉线。
里面是几份有些年头的复印件和手写笔记复印件。纸张泛黄,字迹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内容涉及十多年前某偏远省份的一个县级医疗信息化系统建设项目,中标方是盛通关联企业,项目负责人正是孙立人。资料里夹杂着几张模糊的票据复印件、几份语焉不详的会议纪要摘录,以及一份手写的、记录着几笔可疑款项流向和几个当地关键人物名字的清单。没有确凿的合同或转账证据,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性非常明显——项目存在围标、违规操作和利益输送的重大嫌疑,并且可能涉及当地官员。
这些东西,如果放在当年,或许能掀起一些风浪。但时过境迁,缺乏直接证据,法律上很难追究。但在商业竞争的灰色地带,尤其是在需要争取某些关键人物支持或打击对手信誉的时候,这些“黑材料”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沈清欢一页页仔细看着,心跳逐渐加速。她不知道赵铁河那位“远房亲戚”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留下这些,又为什么辗转到了赵铁河手里,最终给了她。这一切都透着诡异。
但资料本身的细节和那种陈年旧事的质感,又不似伪造。这更像是一个心怀不甘的小人物,在多年以后,用一种近乎偶然的方式,将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陈旧炸弹,交到了一个可能用得上的陌生人手中。
她将这些资料重新装好,放回抽屉,再次锁上。这一次,她感觉这个文件袋的重量,似乎又增加了。
这不是礼物,是更烫手的山芋,是可能伤人也可能自伤的双刃剑。
她需要更谨慎地评估,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方式,是否要使用它,或者……是否要告诉顾沉舟。
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但沈清欢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甚至,一些早已沉淀的泥沙,也开始被悄然搅动起来。
周五的晨光,就在这种复杂难言的心绪中,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