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实在谈不上美观。粗糙不堪,厚薄严重不均,边缘毛躁如同锯齿,颜色是一种不均匀的灰白,表面布满了未能完全打碎的细小纤维疙瘩,摸上去沙沙作响。它质地脆硬,轻轻一弯似乎就能听到断裂的声响。与其说是纸,不如说更像一块制作失败、过于单薄的树皮内瓤。
然而,当林默的手指,带着泥土和劳作痕迹的手指,轻轻抚过这片粗糙薄片的表面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触电般的震撼,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这上面,此刻还空无一字。但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无比强大的文明符号。它意味着,信息可以脱离那些笨重、粗糙的树皮,可以告别易逝的沙地盘算,可以突破有限岩壁的束缚,被如此轻便地、大量地、清晰地承载。它意味着,记忆可以被外部化、被精确固化、甚至有可能被永久保存。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棚屋,取来一小截精心保存的、质地紧密的炭条。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进行一项极其庄严的仪式,然后,在这张粗糙纸片最中央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稳稳地画下了一个符号。那是他自创的,用来代表“稻谷”的简易图案,一个圆圈,周围点缀着几个点。
炭黑的线条,清晰地附着在了灰白的纸面上。虽然边缘因为纸面的粗糙而有些许晕染,但那个符号本身,却远比在凹凸不平的树皮上刻划出来的要清晰、要准确、要易于识别!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淹没了他。他拿着那片轻飘飘的纸,在原地转了两圈,像个孩子一样咧开了嘴。
但狂喜退去得很快,冷静的现实主义迅速回归。产量太低了,耗时太长了。整整一个“竹筒时”,加上一部分原本应该用于烹饪和休息的时间,他只得到了这么一片巴掌大小、质量堪忧的纸。这效率,无法满足他日益增长的信息记录需求。
他必须改进流程,提高效率。接下来的几天,他像着了魔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造纸术”的优化工程中。
他改进了捶捣工具,找了一块中间有天然凹坑的石头当作石臼,又制作了一个石杵,这样捣浆的效率比在平石板上捶打高了很多。
他尝试了不同树种的树皮,调整了蒸煮的时间长短,试验了不同浓度的草木灰水对纤维分离效果的影响。他尝试了多种干燥方式:除了石板暴晒,还尝试用烧热的陶片底部来烘干,甚至异想天开地试图将湿纸浆贴在平滑的树干上依靠风吹干。
最重要的是,在一次偶然的尝试中,他发现如果在稀释好的纸浆里加入某种他找到的、会分泌粘稠汁液的植物汁液,并且在将纸浆摊到石板上后,用一枚光滑的贝壳反复用力刮压、碾压表面,最终成纸的韧性会显着提高,表面也相对平整一些,纤维疙瘩也少了一些。
经历了无数次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他终于能够相对稳定地生产出巴掌大小、厚度勉强均匀、具有一定韧性、可以轻微弯曲甚至卷起而不易立刻断裂的“纸片”。虽然依旧粗糙,表面不够光洁,颜色也深浅不一,但至少,已经可以堪当书写之用了。
他花费了几个“竹筒时”,制作了十几张这样勉强合格的纸片。然后,他做了一件极具仪式感,也极具实际意义的事情。
他选择了一个夜晚,天空月色清冷,棚屋内篝火明亮而稳定。他坐在火堆旁,利用这宝贵的光源,开始了浩大的“翻译”工程。
他要将那些散乱的、字迹模糊的、随时可能磨损消失的树皮日记上的重要信息,逐一筛选、甄别,然后用工整得多的笔迹,誊写到新的纸片上。每写完一张纸,他都会小心地将其放在一块平滑的木板上,用另一块稍小的木板压住,使其保持平整,然后按照时间顺序,像整理卡片一样,将它们排列好。
这个过程,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信息转移,更是一次对过往艰难生存岁月的重新审视和系统性梳理。那些曾经零碎、模糊、带有强烈即时性的记忆碎片,在笔尖的移动下,被重新组织,赋予了秩序,变得清晰、确凿。
正是在这种有条理的整理中,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之前被混乱状态所掩盖的规律:那神秘的金属敲击声,似乎总在月圆之夜前后出现得更为频繁;某种特定海鸟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近海,往往预示着接下来两三天内会有天气剧变;那七株他视若珍宝的芋头,对某种特定树木燃烧后的草木灰作为肥料,反应尤其良好,叶片明显变得更加肥厚油绿……
信息,在被妥善记录、有效整理之后,开始超越其本身,显现出潜在的联系和价值。它不再仅仅是记忆的负担,而是变成了可以进行分析、比对,并最终指导行动的宝贵资源。
他特意留下了几张空白的纸片。在其中一张的上端,他认真地画了一个滴漏的图案。然后,他开始在这张空白的纸上,进行一项前所未有的尝试——规划未来。
他用炭笔勾勒出了营地以及周边核心区域的简易地图,清晰地标注了水源地、布置陷阱的重点区域、那小小的芋头田、以及几处他曾遭遇危险需要警惕的地点。
他列出了一份需要优先改进的工具清单:一把射程更远、力道更足的弓,几种带有更精巧锁扣、不易被野兽挣脱的陷阱机关,甚至还有他构思已久的、利用地下低温原理建造的“深井”式食物冷藏窖的设计草图。
他甚至开始进行简单的计算,根据目前稻谷的积累速度和日常消耗量,推算出在下一个漫长而危险的雨季来临之前,他至少需要填满几个同样大小的储物陶罐,才能确保自己不会陷入饥饿。
笔尖在略显粗糙的纸面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比滴漏那规律的水滴声更轻柔,更隐秘,但在他听来,却蕴含着一种更为强大、更为主动的力量。滴漏,管理的是当下,是时间的流逝;而纸和笔,正在尝试的,是规划未来,是塑造即将到来的时间。
他拿起那一沓写满字迹的纸片,用手掂了掂。它们很轻,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分量。但在他心中,却感觉重若千钧。这不是物理的重量,而是意义的重量。这是他的编年史,他的知识库,他的生存手册。这是他在这个孤岛上,独自点燃的文明火种,是他为自己打造的外部大脑,是他对抗遗忘与混沌的最有力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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