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这个数字,如同一个沉重的、冰冷的铁锚,沉入了林墨意识的深海。
它带来了压力,却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一种将飘摇不定的虚无,转化为具体可数的、需要被征服的“障碍”的稳定。
白天,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灰烬之地与北部竹林之间往返。
伐竹是重体力活,即使选择碗口粗细的,每一次挥动石斧,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震得他酸痛的关节咯吱作响,手臂肌肉颤抖。
视力的模糊让他判断落点变得困难,增加了风险。但他近乎麻木地坚持着。
砍倒一根,修去枝桠,削平突出的竹节,然后,用藤蔓编成的粗糙绳索套住一端,开始漫长而痛苦的拖拽。
竹林到营地的距离不近,且多为崎岖山路。一根五六米长的湿重巨竹,拖行起来如同与一头不情愿的巨兽角力。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在身后泥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蜿蜒的痕迹。
每当他终于将一根竹子拖回营地附近指定的堆放点,他都会走到那面石壁前,用燧石在“竹”字后面,郑重地刻下一道新的划痕。
“竹:3/300”,“竹:7/300”,“竹:12/300”……
数字缓慢而艰难地增长。每一次刻下新的数字,都会带来一丝极其短暂、近乎虚妄的满足感。
“看,我又完成了一点。我离那个渺茫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这种以纯粹劳动对抗虚无的方式,简单、粗暴,却暂时有效。它填满了白天的时间,榨干了**的精力,让他倒头便能陷入无梦的昏睡,短暂避开夜间精神的拷问。
然而,人的精神如同野草,总能在压抑的缝隙中寻找到喘息和表达的方式。
当白天的极度疲惫过去,深夜的清醒时刻来临,当他又一次被身体的酸痛和内心深处无法填满的空洞唤醒,那种噬人的孤独感,便如同涨潮的海水,再次无声地淹没上来。
他走出沉闷的石屋,带着一身疲惫和那挥之不去的孤独,来到营地东侧那块突出的、被他称为“了望台”的平坦礁石上。
夜凉如水,海风带着咸腥气息拂过。
他躺倒在冰冷粗糙的岩石表面,仰面朝向无垠的苍穹。
星河,再次铺展在眼前。如此浩瀚,如此清晰,如此……冷漠。
北斗七星永恒地悬挂在北方的天幕,勺子柄指向的北极星坚定不移。仙后座的“W”形依然优雅。银河如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天际,其中蕴藏着无数他无法理解的光点。
这些星辰,曾照耀过史前猎手围捕剑齿象的篝火,也曾照耀过那些岛民刻在岩洞顶部的惊恐人形。如今,它们同样照耀着他,这个在时间下游独自挣扎的、渺小的存在。
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倾诉欲,如同地底涌动的岩浆,冲破了白日用麻木劳碌构筑的堤防。
他需要将胸中积压的、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对命运的愤怒、对自我的怀疑、对航路的恐惧、对疼痛的忍耐、对那一点点不肯死心的自由的渴望,全都倾倒出来。
哪怕,对话的对象,是这亘古沉默、冰冷遥远的星辰。
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向那七颗熟悉的亮星。
“你们……”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沙哑,干涩,但异常清晰。
“从今天起,不再是‘北斗’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等待某种认可,尽管他知道不会有任何回应。
“你们是‘指南针座。’”
他低声却坚定地说,想象着那七颗星发出的光芒,连接成无形的、永不熄灭的罗盘指针,永远指示着北方,指示着方向,即使是在这最深的、迷失一切的绝望之海中,方向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他的手指移向南方低垂的夜空中,几颗相对明亮的星辰组成的、类似倾斜渔叉或船锚的图案,那可能是南鱼座的一部分,也可能是船底座的几颗亮星,在他独特的视角和情感投射下形成的意象。
“而你……是‘渔夫座。’”
他对着那片星辰说,仿佛看到了星光化作了坚韧的钓线、锐利的鱼钩、沉默等待的浮漂。那是生存的象征,是与大海搏斗、获取食物的勇气和技艺的化身。
他指向银河边缘,一小簇密集的、如同宝石碎屑般散落的星群。
“你们……是‘种子座。’”
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憧憬。他想象着那些微弱却聚集的星光,如同刚刚播撒进肥沃灰烬中的、饱含生命力的种子,在黑暗的土壤里等待萌发,代表着新生、繁衍与未来的可能性。
他又指向天顶附近,一颗独自闪耀、光芒锐利偏蓝的亮星,那可能是天狼星,夜空中最亮的恒星。
“你……是‘矛尖星。’”
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坚硬。
那颗星的光芒,在他眼中化作了孤注一掷的勇气,是刺破黑暗与阻碍的锋锐,是他造船计划背后那股近乎自毁的决绝意志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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