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坍塌所带来的冰寒,尚未从骨髓深处完全退去,一种更细微、更隐秘、却也更致命的啃噬感,便如同黑暗中滋生的霉斑,悄然爬上了林墨的心头。
当他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与虚无中,试图从记忆的废墟里翻捡出一点温暖的东西,来抵御内外交侵的寒意时,他惊恐地、绝望地发现:记忆正在消失。
不是大块大块地遗忘,不是突然的空白。而是像被无数看不见的、贪婪的蛀虫,一点点地、耐心地、从最柔软的边缘开始蚕食、啮咬、模糊。
他拼命地回想母亲的脸。那张曾经无比熟悉、无比温暖、仿佛带着阳光和厨房食物香气、能抚平一切委屈的脸庞,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
眉眼的具体形状模糊了,是细长的凤眼还是温润的杏眼?嘴角惯常扬起的弧度是怎么样?
连那总是盛满温柔和些许担忧的眼神,也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失焦的光晕,再也捕捉不到其中细腻的情感流动。
父亲爽朗的笑声,那独特的、带着胸腔共鸣的、能驱散阴霾的浑厚嗓音,也变得遥远而失真,如同从幽深的矿井底部传来,嗡嗡作响,却听不清具体的音调和节奏。
父亲的手,那双曾经有力地将年幼的他高高举起、后来又在他肩头重重拍下的手,是宽厚还是骨节分明?掌心的茧子在哪里?全都模糊一片。
还有妹妹。那个总是扎着跳跃的马尾辫、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用清脆声音喊着“哥哥”的小丫头。
那个后来安静下来,喜欢看书,听他说话时会微微歪着头、眼睛弯成月牙的女孩。她的鼻子是小巧的吗?笑起来有没有酒窝?说话时习惯性的小动作是什么?
所有的面容细节,所有的生动表情,所有的声音特质,都在飞速地褪色、剥落、变得扁平而抽象,像褪了色的旧照片,又像拙劣的简笔画。
“不!不要!停下来!”
林墨猛地从地上弹起,在彻底的黑暗中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
这一次,对彻底失去与过往世界联结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几日来弥漫的虚无!
遗忘比死亡更可怕,因为它意味着“林墨”这个存在,从根源上被抹去。
他像疯了一样扑向工具区,双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撞翻了几个陶罐,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他终于抓到了一块相对松软、适合雕刻的轻木段,还有那把始终保持着锋利刃口的燧石刻刀。
光!他需要光!他需要看清!需要在记忆被彻底蛀空之前,把它们固定下来!
他跌跌撞撞地扑向冰冷死寂的火塘,手忙脚乱地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从墙角的干燥处抓来一小撮保存的草绒和细枝,摸出燧石和火镰,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敲击!
黑暗中,火星明灭不定,溅落在潮湿的引火物上,一次次徒劳地熄灭。
“着啊!快点着啊!求求你!”
他绝望地嘶吼着,每一次敲击都用尽全身力气,虎口被震得发麻。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十次尝试后,一缕微弱的、纤细得仿佛随时会断掉的火苗,挣扎着从草绒中心窜起!
他像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整个身体围住那点可怜的火苗,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添加更细小的干燥碎屑。
火苗渐渐壮大,稳定下来,照亮了他布满冷汗、泥污和惊恐的脸。
他立刻回到那块轻木前,就着跳跃不定的火光,将刻刀狠狠扎向木头平滑的表面!
“妈……妈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颤抖。
刻刀在木头上留下杂乱无章的划痕。他拼命集中精神,调动所有残存的记忆,刻刀笨拙地试图勾勒出一个眼睛的轮廓。
先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然后是瞳孔……但线条歪歪扭扭,生硬呆滞,毫无神采,不像人的眼睛,倒像两个死气沉沉的窟窿。
“不对……不是这样……”他烦躁地低吼,换了个位置重新开始。
“爸……鼻子……鼻子很高,很挺……”
刻刀削下一片过厚的木屑,鼻子部位被刻得过于臃肿夸张,像一团凸起的树瘤。
“妹妹……笑的时候……右边脸上,好像有个很浅的酒窝……”
刻刀用力过猛,在“脸颊”位置上戳出一个难看的、深深的凹坑,彻底破坏了刚刚刻好的面部线条。
他扔掉这块,又抓起一块新的木头,再刻!更用力,更专注,几乎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刻刀上!
汗水混着木屑沾满他的额头、鼻尖和手臂,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也顾不上去擦。
火光摇曳,将他疯狂舞动的身影和那些逐渐增多的、怪异的木块投在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他刻了一张又一张。
火光映照下,那些木块上的面孔扭曲、变形、比例严重失调。
有的眼睛一大一小,一高一低;有的嘴巴咧到了耳根,露出恐怖的笑容;有的干脆五官错位,根本看不出人形!
它们空洞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反射着诡异的光,如同一个个无声而恶毒的嘲讽,嘲讽着他正在飞速流逝、无法挽留的记忆。
“不像!都不像!全错了!”
林墨猛地将手中那块刻了一半、愈发狰狞的木像狠狠摔在地上!木块撞击石头,发出沉闷的破裂声。
他抓起旁边已经“完成”的几个,看一个,砸一个!用脚疯狂地踩踏!
“为什么记不住!为什么抓不住!把脸还给我!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他咆哮着,手中的刻刀不再用于雕刻,而是变成了泄愤的武器,狠狠劈砍着那些失败的作品,如同在劈砍那些啃食他记忆的无形蛀虫!
木块碎裂的噼啪声在狭窄的石屋内疯狂回荡,混合着他粗重绝望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最终,他脱力般跪坐在一地狼藉的木屑和残破的木像碎片中。
火光映照着他布满泪痕、汗水、木灰和绝望的脸,那张脸,与水洼中的倒影,已然相差无几。
刻刀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碎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坐在废墟里,手中空空,脑中空空,只剩下被蛀蚀后的、嗡嗡作响的空洞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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