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三天两夜的暴风雨终于停歇。
铅灰色的云层像吸饱了水的破棉絮,沉沉地压在海面上方,偶尔裂开几道缝隙,漏下几缕吝啬而惨白的天光。
“磐石居”营地一片狼藉,低洼处积着浑浊的泥水,棕榈叶屋顶被撕开了几道口子,晾晒的渔网纠缠着断枝败叶,耷拉在木架上滴滴答答。
空气中弥漫着湿木头、腐烂植物和海腥混合的沉闷气息。
林墨从工具棚里钻出来,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肩颈。
昨夜,他几乎通宵未眠,就着摇曳不定的松脂灯光,修复被狂风扯坏的那套滑轮组,那是他用来从高处搬运石料和巨木的关键工具。
手指被粗糙的棕榈纤维磨得生疼,掌心也多了几道细小的裂口,渗着血丝。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是单纯的体力透支,而是一种……空乏。
仿佛持续十几年的紧绷弓弦,在某一次拉到极限后,虽然没断,却失去了原有的弹性。
他下意识地拖着步子,走向营地中央一处较大的水洼。雨水还算清澈,他想洗掉手上黏腻的纤维碎屑和干涸的泥点。
蹲下身,将双手浸入冰凉的积水。水波晃动,渐渐平静,成了一面浑浊的、微微凸起的镜子。
倒影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
林墨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陌生到让他心脏骤然紧缩的脸。
深陷的眼窝,如同被粗暴凿出的岩洞,边缘晕染着浓重得无法化开的青黑色阴影,那是长期睡眠不足、精神紧绷留下的印记。
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暗红色的蜈蚣,从左侧额角斜斜爬下,撕裂眉骨,最终消失在杂乱肮脏、沾着泥点的鬓发里。
那是数月前,为了采集崖壁上的野蜂蜜,被受惊的蜂群追击,失足跌落时,脸颊擦过锋利岩棱的“礼物”。
伤口曾严重感染,高烧数日,侥幸活下来,却留下了这永恒的烙印。
脸颊的线条不再是记忆中的轮廓,而是像被狂风和海浪经年累月侵蚀过的礁石,嶙峋、冷硬。
颧骨突兀地耸起,上面覆盖的皮肤黝黑、粗糙,布满细密的皴裂和难以愈合的浅色疤痕。
嘴唇干裂起皮,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唇角下垂,勾勒出一个混合了疲惫、麻木与某种挥之不去的警惕的弧度。
水中的倒影沉默地、空洞地凝视着他。那双眼睛……
林墨几乎不敢辨认,那里没有神采,没有情绪,只有一片被过度透支后的漠然,像两口枯井,映不出天空的云,只沉淀着十几年的风沙与寂寥。
那不是他。
不,那怎么可能是林墨?
林墨是谁?
是那个会在清晨的镜前仔细剃须,穿着熨帖的藏青色西装,衬衫领口挺括,身上带着淡淡须后水清冽气息的男人。
是那个指尖灵活地划过平板电脑光滑的玻璃屏幕,在明亮的会议室里,用冷静清晰的语调分析数据、讨论项目推进细节的男人。
是那个会在周五傍晚,细心挑选一条颜色相配的领带,挽着她的手,走进那家需要提前数月预定的餐厅,在柔和的灯光和低回的爵士乐中,微笑着倾听她说话,眼里有温暖光彩的男人。
那个林墨,眉宇间或许有都市奔波带来的倦色,但皮肤是干净的,眼神是清亮的,内心深处总藏着一份对生活的掌控感和对未来的、尽管模糊却真实存在的笃定。
“啪嗒!”
一滴浑浊的水珠,从他低垂的、被汗水浸湿的额发间坠落,不偏不倚,狠狠砸进水洼的中心!
平静的“镜面”瞬间破碎、扭曲、炸开!
西装革履的幻影,那个文明世界的孱弱倒影,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轰然迸裂成无数闪亮却冰冷的碎片,眨眼间消融在浑浊的涟漪里。
只剩下那个伤痕累累、眼神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磨光了所有温顺只剩野性与麻木的倒影,在水波中剧烈地晃动、变形、拉扯,嘴角似乎还咧开了一个充满嘲弄和悲凉的弧度。
“啊——!”
林墨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了掌心,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大步!
泥水溅湿了他的裤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擂动,撞得肋骨生疼,耳膜嗡嗡作响。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闪电般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
他抬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摸向自己左边的眉骨。
指尖触碰到那道凸起的、粗糙的、微微扭曲的疤痕组织。触感冰冷而坚硬,像一条早已死去、却依旧盘踞在他脸上的毒蛇。
那么真实,真实到残忍。
那堵他用了十几年时间,依靠回忆、习惯、以及对“回归”的渺茫希望辛苦构筑起来的、区分“过去的林墨”与“此刻的生存者”之间的无形之墙,在这一刻,被这洼浑浊的积水,被这道狰狞的疤痕,被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狠狠撕裂,彻底洞穿!
十几年的挣扎求生,血与汗的浇筑,一砖一瓦建立的“家园”,引以为傲的“适应”与“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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