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几乎动用了他全部的理智、情感与意志力,在这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上,构建起一座庞大、精密而脆弱的精神防御工事,抵御着孤独、遗忘与非人化那无休无止、细密如沙的围剿。
日冕碑的刻痕精准地分割着昼夜,记忆宫殿的廊柱支撑着流逝的过往,棋盘上的黑白子仍在进行着永无休止的自我争伐,回声剧场岩壁前似乎还回荡着情感的余波,每日清晨的朗读声倔强地对抗着语言的锈蚀,木偶家族在满月之夜沉默地参与着家庭的幻象,而那沿着真北线深埋的时间胶囊,则像种子般将存在的证据托付给了不可知的未来。
然而,就在这看似最“有序”、最“稳固”、各项仪式运转良好的时刻,一种更根本、更虚无的诘问,如同深埋于地壳之下的炽热岩浆,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压力,冲破了所有表层的、人为的防御工事,直接灼烧、拷问着他存在的基石。
盐田结晶均匀如雪,渔笼里银鳞跳跃,工具架上各类器具擦拭得锃亮,储存坑里的芋头和干果足够度过下一个雨季,他甚至难得地享用了一小杯用野果反复发酵、耐心蒸馏出的、带着刺喉灼热感的“酒”。
他坐在营地外那块被夕阳烘得温热的砂岩上,面前摆着一顿堪称“丰盛”的晚餐——肥美的烤鱼渗出油脂,芋头蒸得恰到好处地绵软。
海面被落日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风轻柔得如同叹息。一切都符合他所追求的理想状态:自给自足,规律,甚至带着一丝贫瘠的繁荣。
可是,一种巨大的、无法用任何现有词汇形容的空洞感,却在这片“完美”的静谧中,如同无声的爆炸,骤然扩散,牢牢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环顾四周。营地井然有序,一切仿佛都在掌控之中,遵循着他设定的轨迹运行。但,那又怎么样?
盐田只是被动地接受阳光和海风的馈赠,不会赞美他的勤劳与设计。
渔笼沉默地履行着捕捉的功能,不会感谢他的编织与放置。
那条烤鱼在火上将它的生命能量转化为他的生存燃料,不会欣赏他对火候的把握。
那些陪伴他多年的石斧、陶罐、骨针,冰冷地承载着他的使用痕迹,却永远不会真正铭记他倾注其中的创造与心血。
他所有的成就,所有的挣扎,所有深夜的恐惧与黎明的希望,所有灵光一现的狂喜与失败挫折的沮丧,都发生在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漠然之中。
没有观众,没有共鸣,没有比较,没有超越个体生命长度的传承。
他的存在,他苦心经营的秩序,仿佛是在一个无限大、却又绝对空无一人的宇宙剧场里,上演的一出耗尽心力的独角戏。演得再精彩绝伦,再惨烈悲壮,台下也空无一人,没有掌声,没有唏嘘,甚至连一声倒彩都吝于给予。
一个冰冷彻骨、仿佛源自宇宙深渊本身的问题,如同精准的箭矢,穿透了他所有的思维屏障,直接钉在了他意识的中心:
若无人见证,存在是否真实?
这个问题带来的灵魂颤栗,远超任何野兽的咆哮、任何风暴的摧残、任何饥饿与伤病的折磨。
它不攻击他的**,不抹去他的记忆,却直接动摇了他一切行为、一切坚持、一切痛苦与欢愉的终极意义根基。
他所有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仅仅是为了“活着”,那么生物求生的本能本身就已足够驱动他寻找食物和庇护所,何需如此复杂、如此耗费心力的精神建构?
如果是为了向某个对象“证明”自己的价值与能力,那么,谁是那个评判者?这片沉默的海,这些无言的星吗?
如果是为了“留下”什么超越个体生命的痕迹,那么,留给谁看?留给时间吗?而时间,最终会冲刷掉一切。
宇宙不言,星辰不语,海浪周而复始地抹平沙滩上的足迹。
他在这座孤岛上建立起来的一切秩序、一切仪式、一切文明的微光,是否最终只是一种精致的、结构复杂的自我欺骗?一种为了避免坠入彻底虚无的深渊,而不得不精心设计、本质上却毫无外部意义的、孤独的游戏?
他像被迫进行残酷的解剖般,回顾着自己所有的仪式:对着那些由浮木和贝壳构成的木偶,模拟着早已失去的家庭温暖;对着冰冷的岩壁呐喊,乞求一丝情感的回声;对着遥远的星辰测量,试图在浩瀚中定位一个渺小的点;对着自己书写的日记朗读,防止那最后的思维工具彻底锈死……
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是否只是一个孤独灵魂,在那宏大得令人绝望的寂静中,徒劳地制造出的一点微弱噪音,用以模拟、用以欺骗自己,那早已失去的、“被看见”、“被听见”、“被回应”的幻觉?
强烈的、足以吞噬一切的虚无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智。
他感到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此刻都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和质感,仿佛只是风中飘散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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