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家族的月度会议,并不能完全抵消另一种面向的、如同暗潮般日益滋长的焦虑。这种焦虑,根植于时间本身那冰冷无情的线性本质,以及他自身存在的短暂性与脆弱性,在这浩瀚时空中的微不足道。
日冕碑精准地标记着日升月落的循环,厚重的树皮日记忠实地记录着已成定局的过往,但未来呢?那片笼罩在迷雾中的、不可知的领域?
如果他某天遭遇不测,那么他这九年来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发现、所有的知识积累与精神构建,是否都会随之彻底湮灭,如同沙滩上精心堆砌的城堡,一个浪头过后便了无痕迹?
他需要一个能够超越个体生命周期局限的容器,一种能将这个存在的全部重量、他在这座孤岛上所有的挣扎、思考、创造与痕迹,向后世传递下去的方式。
他渴求一种确证,一种坚实的证据,证明自己曾在此地呼吸、生活、痛苦、欢欣、思考、创造,而不仅仅是自然进化史漫长卷轴中一个无名的、很快会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偶然墨点。
这个念头逐渐凝聚、固化,最终成为一个决定:他要制作一个时间胶囊。
并非埋藏给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外来文明,而是埋给一个更具体、更贴近的对象:未来的自己,或者,万一他彻底消失,任何一个可能偶然登上这座岛屿的、后来的、陌生的生命。
这是一个基于极度理性和极度浪漫的混合产物。是他在幽影岛上的生存哲学,在时间这个最宏大、最无情的维度上,一次悲壮而执拗的终极延伸。
首先,他需要一个能经受住漫长岁月侵蚀、有效抵御潮湿、盐分腐蚀和一定程度外力冲击的坚固容器。他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他那些陶器作品上。
他仔细检视了所有的罐、瓮、盆,最终挑选出一个他烧制得最为成功、器壁最为厚实均匀、形状最为规整对称的宽口深腹陶罐。罐口有一圈精心捏制、微微凸起的唇边,这为后续的密封提供了便利。他将其对着光线反复检查,用手指细细摩挲每一寸陶壁,用清水测试其渗透性,确保没有任何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裂纹或潜在的砂眼,这是一次对过去手艺的严峻考验。
他决定不放入任何实物,实物终究会腐烂、变质,且占用宝贵的有限空间,而是只放入信息——那些经过高度提炼和编码的、关于他生存状态的信息。他要用他所能找到的最耐久的书写媒介,以最清晰、最系统的方式,记录下他过去一整年的生存总结与核心数据。
他耗费了数日时间,精心制备了数张面积最大、质地最为坚韧、处理得最为光滑的树皮纸。他用收集到的最黑的炭芯,研磨成极细的墨粉,混合了具有防虫和增附效果的树脂溶液,开始以极其工整的字迹进行书写。
九年了。这个数字沉甸甸的,几乎要让手中的炭笔折断。
这一年,他最大的成就是学会了与星空对话。
无数个夜晚,他躺在最高的礁石上,用鱼线悬着磨光的骨片,对着刻满角度的木盘测量星辰。
渐渐地,北极星不再只是北极星,成了他归途的灯塔;北斗七星也不只是北斗七星,是指引他去往淡水河的路标。他给这套系统起了个名字:“星辉之路”。在这野蛮的生存里,他固执地保留着最后一丝诗意。
比星空更难驯服的,是他自己的舌头。
年初某个黄昏,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嘟囔时,竟组织不起完整的句子。词汇在嘴边打转,就是说不出来。语言,这种文明最基础的纽带,正在从他身上流失。
从那天起,他强迫自己每天对着大海朗诵记忆中的诗句,哪怕只能记起零星的片段。他对着椰子树演讲,向那些沉默的木偶倾诉。这不是疯癫,这是作为一个人的求生。
今年的雨季来得暴烈。雨水不再温柔绵长,而是像天穹突然裂开了口子,倾泻而下。晴朗变得奢侈,总是短暂得让人措手不及。
他注意到夜晚比往年温暖,蚊虫也愈发猖獗。潮汐依旧守时,却有三次不寻常的退潮,来得突兀,去得匆忙。他在记录旁画了个问号——在这座岛上,任何异常都可能是生死攸关的信号。
盐田是他最可靠的伙伴,它一共产出了八十七竹筒的盐。在西南角沙地试种的薯类,三成存活。收获那天,他捧着那几个瘦小的块茎,像捧着珍宝。这不仅是一点食物,更是希望的象征。
新发现的“紫晕蕈”经过严格测试,加入了可食名单。渔笼经过改良,收获多了两成,但三次与公牛鲨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每次下水,都像在赌命。
最幸运的是一次狩猎——套索捕到了一头鹿。那些天,他吃得像个国王,皮革还垫在身下。北山谷发现的燧石矿脉,让他的石器制作焕然一新。
工具栏的记录总是让他心生自豪。
改进的黑曜石手斧更趁手了,虽然绑缚它的纤维绳磨断过三次。那个用铜块敲打的小铲子虽然容易卷刃,却让他看到了金属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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