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晨启”时辰之后,当林间的雾气散尽、天地一片澄明,他便来到营地之外,面朝那片永不疲倦的浩瀚大海。这是一天中头脑最为清明、专注的时刻。在这里,光线充足,海风通畅,声波可自由传远,正适于充分的发声练习。
他立于此,严格按照顺序,开始朗读《树皮日记》,每日至少完成完整一卷——其内容约如文明世界的一千五百至两千字。
而这一切,皆须遵循近乎残酷的规训:
他必须出声朗读,声音洪亮、清晰,让自己真切听见每一个音节的振动,感受声带的每一分运动。他刻意放缓语速,摒弃平日的急促,确保每个词语都发音准确、到位,尤其是那些已显生疏或结构复杂的词汇。
他更需为文字注入语调,依日记所载内容,竭力模仿并再现当时的情绪——绝望时的低沉压抑,发现时的惊喜颤动,沉思时的平稳理性。他不得跳过任何一处遗忘或卡壳,一旦遇阻,必须停顿下来,调动全部记忆,直至准确忆起;遇有繁复长句,则需清晰断句,反复诵读,直到能流畅无误地贯通全句。
若在朗读中察觉任何语法错误,必须立刻中止,当场纠正,然后重新朗读整句,直到不再留下一丝瑕疵。
每日清晨的强制朗读,如同给生锈的语言齿轮施加了持续而痛苦的润滑,虽然过程充满挫败,但效果是确切的。破碎的句子逐渐减少,丢失的词汇被重新打捞,语法的结构在持续的自我矫正下趋于稳定。
然而,朗读是单向的,记忆巡礼是回溯的,棋盘对弈是自我的分裂,回声剧场是角色的扮演。他依然渴望那种来自他者的、不可预测的、带有体温和情感的回应。
孤独的重量,在语言能力恢复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和具体。那是一种弥漫性的、无所不在的沉默的凝视,来自山川、来自大海、来自星空,它们宏大却漠然。他需要一种的回应,一种拟人的、可触摸的、能投射情感的存在。
他要为他记忆中最重要的那些人,雕刻出化身,并定期与它们举行会议。
这个决定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悲怆和一种绝不认输的顽强。明知是假的,明知是自欺欺人,他也要进行下去。这不再是为了训练某种技能,而是为了满足一种最本质的情感需求,一种对抗绝对孤寂的、绝望的创造性行为。
他选择的对象不多,只有四个——妻子、父亲、母亲,还有亦师亦友的同事李斌。这个选择并非随意为之,而是经过数日面对海浪的沉思才定下的。每一个对象,都代表着他生命中某个无法割舍的维度。
接下来,是漫长而苛刻的准备工作。他像一个最虔诚的考古学家,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极力挖掘、回溯。
他闭上眼,在由无数过往构筑的记忆宫殿里,极力捕捉那些正在悄然模糊的面容:不是泛黄照片上凝固的影像,而是活生生的、带着呼吸与温度的细节。她笑起来时,右边嘴角会比左边上扬得更高一些;父亲思考时,右手食指总会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母亲听他说话时,眼角会漾起细密的纹路,像水面温柔的涟漪;李斌激动时,会习惯性地推一推他那并不存在的眼镜框,手指捻着空气。
然后,他开始为这些记忆寻找物质的外壳。他不再是一个茫然的漂流者,而是一个苛刻的艺术家,带着明确的目的,在海滩、雨林边缘细致地搜寻。他需要纹理细腻、易于雕琢的软木,作为塑造头颅和身躯的基础;他搜集大小不一、色泽各异的贝壳,准备用来制作那双双独一无二的眼睛;他剥取坚韧而有光泽的植物纤维,用来模仿头发的质感;他甚至收集了不同颜色的泥土和矿物粉末,用鱼油调和,制成了简陋而珍贵的颜料。
雕刻的过程,是一次耗尽心血的情感重铸,也是一场与时间的残酷角力。
他用烧硬的木炭在选好的软木块上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然后用边缘锋利的黑曜石片小心地削去多余的部分。这一步需要果决,稍有不慎,便会破坏整体的平衡。
大形初定后,更磨人的阶段开始了。他改用磨尖的鱼骨和表面细腻的砂岩,一点点地打磨、塑造细节。每一刀,每一划,都不仅仅是木屑的纷飞,更是记忆的碎屑在飞扬,伴随着剧烈的情感波动,时常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平复那几乎要决堤的心潮。
雕刻妻子时,他所有的感官都回溯到了往昔的温柔里。他努力捕捉的,是她那独特而动人的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必须精准,多一分则显轻浮,少一分则失其神韵。
他找到一小片天然内凹的、泛着珍珠光泽的淡粉色贝壳,小心翼翼地镶嵌进去。这贝壳恰好能模仿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仿佛盛着星光的眼睛。他用最细的深色植物纤维,沾上树脂,一丝丝、一缕缕地粘贴出她顺滑的长发。
这个过程,甜蜜与痛苦交织,仿佛在重温那些早已逝去的温存时光,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只是自己双手创造的幻影。好几次,当那面容在手下逐渐清晰,汹涌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他只能放下工具,走到营地外,任由海风吹干眼角不自觉渗出的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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