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辰之日的烛火余温,如同幽魂般在记忆的角落里闪烁,那野果与芋泥混合的奇特滋味,偶尔还会在不经意间,于舌尖泛起一丝幻觉般的、转瞬即逝的回甘。
那场孤独而庄严的自我仪式,确实曾短暂地驱散了冰冷的孤寂,为流逝的生命刻下了一道尽管模糊、却真实存在的刻度。然而,仪式所带来的慰藉,如同潮汐,汹涌之后必然退去,无情地暴露出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海床。
林默开始察觉到一种新的、更为隐形的危机,正悄然蔓延。这种侵蚀并非直接针对记忆的内容,也非旨在钝化思维的锋刃,而是直指他作为人类进行交流与内在思维的最基本载体——语言本身。
在每日例行的“记忆巡礼”中,当他试图用完整、复杂的句子向无形的听众描述某个特定场景时,思绪会突然中断,某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词汇,如同狡猾的游鱼,从思维的致密网眼中倏然逃脱,任凭他如何努力打捞,也只在脑海留下空洞的涟漪。他不得不屈从于现状,使用更简单、更笼统的词语来替代,比如用“那个…夹东西的铁家伙”来代替“钳子”,用“水碰到陆地的地方”来代替“海岸线”。
后来,语法结构也在无声无息中缓慢崩塌。他在日常必须的“环境汇报”中,句子开始变得支离破碎,词语的顺序仿佛被无形的手随意打乱。
他会突兀地说:“鱼,多,今天,笼。” 而不是逻辑清晰的“今天的鱼笼收获颇丰”。时态的概念也开始模糊,过去的事件与当下的情境在叙述中缠绕不清,如同纠缠的海草。
然而,真正让他感到刺骨寒意、如坠冰窟的事件,发生在一个看似平静的清晨。
当他面对着斑驳的石壁,规划一天的工作流程,脑海中清晰地组织着语言:“我首先需要去检查盐田的蒸发状况,然后修补东侧那张破损的渔网。” 但当他开口,实际吐出的却是一串令人心惊的碎片:“盐田…水…看…网…破…东…修。”
一连串缺乏任何语法关联的、**裸的单词迸发出来!
这句话,像一道裹挟着绝对零度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所有努力维持的心理防线!他猛地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无形之力冻结,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急速窜升,直冲头顶,让他几乎眩晕!
这是一种退化,一种功能性的丧失。他的大脑,因为长达数年缺乏真正意义上的语言交流、刺激和必要的校验反馈,正在逐渐丧失组织复杂逻辑句子的本能能力!语言功能,就像一条长期闲置的精密肌肉,正在不可避免地萎缩、僵化、失去其固有的力量和灵活性!
恐惧,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粘稠的恐惧,如同深海章鱼般,用它的触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失去语言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将无法再进行清晰、有条理的逻辑思考。 这意味着即使渺茫的奇迹发生,某一天他能重返那个魂牵梦萦的文明社会,他也将成为一个无法正常沟通、被视作“野人”的异类。 更可怕的是,这意味着他作为“智人”的核心身份认同,正在从内部开始瓦解、崩坏!
他仿佛赤脚站在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边缘,眼睁睁看着构成“自我”的基石一块块松动、剥落,向着认知的黑暗深渊加速滑落。
不能这样!绝对不可以!
在最初的恐慌浪潮退去后,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和顽强的抵抗意志,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喷发。他必须战斗,为自己作为“人”的语言而战,为保卫这最后的、定义自我的疆界而战!
他迫切需要一种强制的、高强度的、系统规范的语言康复训练。他的思绪回到了学生时代的晨读课,回到了话剧社演员们反复磨炼台词的排练室。
他需要朗读!不是无声的默读,而是大声地、清晰地、注重每一个发音细节和语调起伏的朗读!而最适合的朗读材料,没有比他自己的《树皮日记》更为合适的了。那是他用自己的语言亲手镌刻的个人史诗,词汇源于他的生活,内容涵盖叙述、描写、抒情、说明等多种文体风格,且与他自身的生命体验血肉相连。
第二天的清晨,这场孤独的战争正式打响。
他手持那卷记录着最初一百天苦难与挣扎的树皮日记,如同战士握紧他的盾与矛,站在营地,面向波光粼粼的大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一天。” 声音干涩、沙哑,声带仿佛久未运转的齿轮,带着明显的锈迹,仅仅第一个词就几乎让他败下阵来。
“还…活着。” 他努力驱动膈肌,放大音量,海风立刻贪婪地吞掉了他一半的努力,但他固执地坚持着。
“礁石。腿…伤。渴。”
最初的句子短促、破碎,恰恰反映了他登陆之初濒临崩溃的状态,朗读起来似乎尚可应付。但随着日记内容的深入,句子开始逐渐延长,描述也变得复杂、精细起来。
“……尝试用…尖锐的…石片…刮削…木棍…试图…制造一个…可以…刨挖的…工具…” 他念得磕磕绊绊,呼吸因为频繁的停顿而变得紊乱,时常在不该断句的地方断开,或者将“刮削”误读为“刮挖”,将“刨挖”含混地说成“挖刨”。他不得不一次次强迫自己停下来,紧锁眉头,在记忆的仓库中奋力搜寻,反复练习那个变得拗口的词汇或复杂的句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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