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天地澄澈如洗,林墨的内心也仿佛被那场漫长而严酷的阅读仪式彻底涤荡过,变得更为沉静,却也因这份过度的澄澈而显得更加空旷。
此时他更加渴望一个声音出现在耳边。不是海浪永无止境的拍岸、不是穿林而过的风声、也不是雨林深处偶尔传来的、无法理解的鸟兽鸣叫。这些自然的声响构成了他世界的背景音,却无法填补那个特定的空洞。
他渴望的,是人类语言那种独特的、复杂的振动,是对话特有的节奏与韵律,是故事展开时的起伏跌宕,是各种细腻或强烈的情感,通过声带的精确挤压、唇舌的巧妙碰撞,而发出的、充满意义的旋律。
长期的沉默寡言,使得他的喉咙仿佛在内部生了锈,语言功能不仅仅是退化,更可怕的是,他感到自己表达内心那些盘旋不已的、复杂情感的能力,也正在如同沙漠中的泉水般,一点点枯萎。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可以让他重新找回并锤炼这种能力的舞台。
日冕碑规范了外在的时间流动,记忆宫殿锚定了散乱的过去,棋盘训练了缜密的当下思维,暴雨图书馆则重温了线性的个人历史。现在,他需要一种全新的方式,来激活并锤炼他那正在僵化的表达与共情能力——那关乎他之所以为“人”的、至关重要的社会性本能。
在他望着营地边缘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微白的砂岩壁时,他想起自己的童年,曾在家乡的山谷里大喊,倾听层层叠叠传回的回声。营地东侧那片向内微微凹进的、高大而平整的砂岩壁,不正是一个绝佳的天然声学结构吗?何不利用这片石壁与前方开阔的空地,创建一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用声音和想象全力填满的——回声剧场?
那么,演什么?他需要一部足够复杂的、充满人性冲突与深刻灵魂独白的作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想到了《雷雨》。这部他大学时在话剧社反复排练过、虽然最终未能正式登台、却几乎烂熟于心的经典剧本。
周、鲁两家跨越三十年的恩怨情仇,几代人爱恨交织、无法挣脱的命运网罗,那些在闷热雷雨之夜最终爆发的激烈冲突、被长期压抑的呐喊与痛苦不堪的抉择……这一切,仿佛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映照着他自己在孤岛上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与持续不断的人性拷问,产生了深刻而直接的灵魂共鸣。
他决定,要在这荒岛之上,自编自导自演一出独一无二的《雷雨》。并非完整的剧本呈现——那超出了他记忆的负荷,而是选取那些他印象最为深刻、冲突最为激烈的片段,用他自己理解的方式加以演绎,并与那片忠实的砂岩壁、与它返回的回声,进行一场深入的对话。
准备工作本身,就充满了一种创造性的仪式感。他首先花了整整一个“垦殖”时辰,仔细“清扫”并勘探他的剧场——即那片砂岩壁前相对平整、无障碍物的沙土地。
他清理了散落的碎石和枯枝,反复测试了自己的声音在不同距离、不同角度、不同力度下,撞击岩壁所产生的回声效果:低语如何被反射成压抑的、仿佛来自远方的啜泣;呐喊又如何被放大、扭曲,化作撕裂夜幕的雷霆,久久不散。
他没有戏服,但他有被孤独无限放大的想象力。一件破旧但结实的鹿皮披风,对折披挂,可以成为周朴园那象征着权威与束缚的长衫;一束枯萎后依旧坚韧的硬质野草,精心捆扎,可以象征四凤手中那根决定命运的电线;那块他常坐在上面打磨工具的、光滑的黑色礁石,被推到岩壁前,可以充当鲁侍萍悲恸诉说往事时的依靠;而那柄从海盗船遗骸旁找到的、锈蚀严重的燧发短枪,则成了周萍内心痛苦、挣扎与最终懦弱的冰冷象征。
他将代表不同角色的“道具”,在沙地上划出不同的区域安置:周朴园区、繁漪区、周萍区、四凤与鲁妈区……而他自己,将是穿梭游走于所有这些区域之间的、唯一的演员,通过声音的变幻、语调的调整和身体姿态的转变,扮演所有的角色,承载所有的灵魂。
最困难的,是回忆台词。他手头没有任何文本,全靠挖掘脑海深处那些尘封的、模糊的碎片。
“无锡的梅花,开得比北平早……”周朴园与鲁侍萍相隔三十年再度相认的这场戏,情感张力极大,细节也相对清晰地烙印在他心中。但其他部分,尤其是多人交叉对话的复杂场面,记忆难免支离破碎,甚至出现大段的空白。
他不得不进行大量的“填空”工作,用他自己当下的语言和理解力,去补全、甚至再创造那些缺失的部分,这无意中促成了一种极具个人色彩的、创造性的“改编”。
“演出”的日子,他选在“归巢”时辰之后,当外界彻底被浓稠的夜色笼罩,营地篝火的光芒在砂岩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舞动的阴影时进行。在这种光与影的魔法下,现实与想象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最适合他的剧场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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