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发生在九乘九方格间的内心拉锯战,虽看不到尽头,却已不再让林默感到最初的恐慌与不安。
他开始能够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视角,审视着棋盘上两个的博弈,冷静分析着理性逻辑与生存本能各自的优势与局限。这种持续的自我观察带来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他的核心意识高悬于战场之上,漠然观测着下方黑白棋子的生死缠斗。
然而,这种通过棋局进行的思维训练,本质上是针对的判断和的推演。
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精神世界还需要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养分,来浇灌那片因长期孤独而日渐贫瘠的的土壤。
记忆宫殿虽然有效地保存了大量记忆碎片,但它们终究是孤立的、非线性的影像。他需要重新系统性地阅读自己的历史,不是唤醒零散的场景,而是追寻完整的、连贯的叙事脉络。他需要再次亲历那段从彻底崩溃到逐步重建的艰难岁月,从中汲取面对当下的力量,或者至少,确认自己在这荒岛上一路走来的每一个足迹,都是真实的。
他决定,要系统性地重读《树皮日记》。
这部用炭笔混合着树脂,小心翼翼记录在粗糙桦树皮上的私人编年史,是他登岛九年积累下的最宝贵的物质与精神财富。
尤其是第一卷,它忠实地记录了他最初一百天里,那段最混乱、最绝望,却也最展现生命韧性的求生历程。那些字迹,时而潦草狂乱,笔画扭曲,透露出濒临崩溃边缘的恐惧与绝望;时而异常冷静、精确,记载着取火、狩猎、制作工具的每一个技术细节,仿佛抓住就能抓住生命;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插入一段对往日某道家常美食的疯狂渴望,或是对着浩瀚星空发出的、无声的泣诉。
重读它,无异于亲手再次揭开已经结痂的伤疤,直视那下面的鲜血淋漓和不堪一击的脆弱。
当东南方的海平线被连绵不绝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彻底覆盖,当海风开始带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臭氧的锐利和深海盐腥的压迫感迎面扑来时,林默知道,那场将持续数日甚至数周的季节性暴雨即将来临。
这绝非寻常的短暂雷阵雨,而是仿佛天穹破裂般的、永无止境的倾泻。营地外将很快变成一片水的世界,能见度骤降至几米之内,所有的户外活动都将被迫停止。时间,仿佛被无尽的雨水浸泡得肿胀、粘稠,进而陷入停滞。
这是一个被迫完全转向内在、进行深度审视的绝佳时期。
但他不想让这次阅读仅仅停留在简单的翻阅层面。他希望让这次重读变得更为深刻,更具某种神圣的仪式感,甚至带有一点自我惩罚般的苦修色彩,以匹配日记内容本身的沉重与残酷。
另外,他还需要一种方法,将这次阅读量化,将其与这场宏大、狂暴的自然现象直接而紧密地联系起来。
于是,一个被称为雨滴计数法的独特阅读方式,在他看着第一批硕大雨点沉重砸在营地中央的砂岩平台上时,骤然诞生。
他搬来那个平时用于储存珍贵淡水的最大的宽口陶罐,将其稳稳放置在棚屋入口向内约一米的地方,一个雨水恰好能充分溅入、但又不会被湍急水流冲垮的位置。每一滴成功落入陶罐的雨水,都会依据其大小和落点,发出一声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如同自然敲响的计时器。
他的规则简单而严苛:每准确计数到一百滴雨水落入罐中,他才被允许阅读树皮日记上的一行字。
这不是悠闲的阅读,不是享受,这是一场精神的苦行。是用外部世界的混沌与无序,来精确丈量自身内部世界的文明记录与生命轨迹。
暴雨如期而至,瞬间就不再是雨点,而是如同天河决堤般从天空倾泻而下,在门口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厚重水帘。
棚屋内光线骤然黯淡,只有那堆终日不熄的篝火,仍在执着地跳跃着,提供着有限而温暖的光明与慰藉。整个世界,仿佛被压缩到只剩下这方寸之间的干燥之地,以及屋外那震耳欲聋、永不停歇的、属于自然的咆哮。
林默背靠冰冷的石壁,坐在离陶罐不远不近的地方,双腿蜷起,那第一卷厚重而斑驳的树皮日记,被郑重地摊在膝上。他首先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听觉之上。
嗒……嗒……嗒……嗒……
雨滴落入陶罐的声音,起初在磅礴的雨声中尚能清晰可辨,但很快,就被屋外那庞大无匹的、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雨声背景音所淹没、所覆盖。他必须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量,极度专注,才能从那一片混沌的轰鸣声中,精准地捕捉和分辨出源自陶罐内部的那一丝微弱却坚定的落水声。
这是一个对精神集中力的终极考验,思绪如同受惊的鸟群,极易飘散。林墨经常会会被单调而强大的雨声催眠带走,会陷入一片空白的茫然,甚至会不受控制地滑向睡眠的边缘。但他以惊人的毅力顽强地坚守着,如同一个在惊涛骇浪中死死盯住罗盘指针的孤独水手,不敢有丝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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