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至汴梁·官道之上
寅时三刻,晨光未露。
皇家仪仗沿着官道向北而行,八百骑禁军护卫着天子的车驾。玉辂虽已备好,但柴荣依然坚持骑马。他裹着一件玄色斗篷,坐在“照夜白”上,身形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愈发清瘦。
自三日前那次咳血之后,张德钧和随行的太医署判官刘翰几乎寸步不离。刘翰是柴荣特意从汴梁召来的太医世家传人,祖上曾侍奉前唐宫廷,最擅调理内损虚耗之症。此刻他骑马跟在柴荣侧后方,目光始终未离开天子的背影。
“还有多少路程?”柴荣忽然开口,声音在晨风中有些飘忽。
“回圣人,已过汜水关,午时前应能抵达中牟。”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韩通策马上前禀报,“是否在前方驿亭稍作歇息?”
“不必。”柴荣摇头,握紧了缰绳。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熟悉的虚弱感正在蔓延,但更清楚的是——此刻不能停。洛阳的消息已经传回汴梁,朝野都在观望天子的归程。若途中稍有耽搁,关于“圣体违和”的流言恐怕会瞬间传遍天下。
队伍继续前行。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官道两侧的田野渐渐清晰。春麦已长到小腿高,绿油油一片,晨露挂在叶尖上,折射着微光。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早起的农人扛着农具走向田间,看到皇家仪仗经过,纷纷跪伏道旁。
柴荣看着那些跪拜的身影,胸口忽然一紧。
又来了。
那种熟悉的烦闷感从肺腑深处涌起,带着腥甜的气息直冲喉头。他猛地以袖掩口,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在马背上颤抖。
“圣人!”刘翰脸色大变,策马靠近。
这一次咳得比洛阳那晚更急更重。柴荣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他弓着身子,几乎握不住缰绳。暗红色的血沫从指缝间溢出,溅在玄色斗篷上,瞬间被布料吸收,只留下深色的湿痕。
“停……停车驾!”张德钧尖声喊道。
队伍骤然停下。韩通指挥禁军迅速围成警戒圈,背对外侧,面朝内里,隔绝一切视线。刘翰翻身下马,几乎踉跄着扑到柴荣马前。
“圣人,让臣……”
柴荣摆手,示意他噤声。咳声渐渐停歇,他缓缓放下衣袖——掌心里,赫然是一团暗红发黑、几乎凝成块状的血淤。那颜色深得可怕,仿佛已在体内沉积了数月甚至更久。
刘翰盯着那团淤血,瞳孔骤缩。他颤着手从药箱取出银针,小心挑起一点,凑近鼻尖细闻——腥气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味。
“这……”老医官的声音在发抖,“这是陈年淤血,积于肺腑,阻塞气机……能咳出,反倒是……”
“反倒是好事。”柴荣接过话头,声音虽虚弱,却异常平静。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团污物,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朕知道。”
说完,他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通畅感从胸腔扩散开来。数月来如影随形的滞涩、闷痛,仿佛随着这口淤血被一并咳出。虽然身体依然虚弱,但呼吸之间,那种阻碍感消失了。
“刘翰。”柴荣将淤血抹在一块素绢上,递给老医官,“收好。回京后,朕要你仔细验看。”
“臣……遵旨。”刘翰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收入药囊。
柴荣重新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晨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涌入肺叶,清凉而顺畅。他望向东方,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跃出,将天地染成金红色。
“继续前行。”他抖了抖缰绳,“照夜白”打了个响鼻,迈步向前。
韩通欲言又止,最终只挥手下令:“起驾——!”
队伍重新开动。禁军们虽然面朝外警戒,但眼角余光都瞥见了方才那一幕。消息很快在亲卫中私下传开:圣人咳出淤血,但精神反倒好了。
这个细节,将随着他们的马蹄,一同踏进汴梁城。
淮南·濠州城外大营
辰时,营中击鼓聚将。
王朴一身青色官袍,外罩皮甲,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台下是五百州兵,以及刚从附近州县调来的三百乡勇。队伍并不整齐,许多乡勇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手里握着削尖的木棍、锈蚀的柴刀,脸上写满惶恐。
营门外,竖着七根木桩。每根木桩下都跪着一人,正是濠州七大户的家主。他们被麻绳捆得结实,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周围围着上百名这些家族的亲眷、仆役,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肃静!”
王朴的亲兵厉声喝道,长刀出鞘半尺。人群的喧哗稍稍压低,但抽泣声仍未止歇。
王朴从怀中取出一卷黄帛——那是三日前从汴梁加急送来的圣旨副本。他展开,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濠州周氏等七户,抗法在前,劫狱在后,本当依律严惩。然朕体上天好生之德,特开恩典:凡参与劫狱者,十日内自首,可免死罪,流三千里。七户家主,三日内赴汴梁请罪,可保宗祠不绝。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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