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上阳宫集贤殿
卯时初,天光微亮。
集贤殿是上阳宫中少数保存完好的偏殿,原是唐时学士们修书论学之所。此刻殿中已聚集了三十余人,全是河南府下辖各县的县令、主簿。他们按品秩分两列站立,前排青色官袍的是县令,后排绿色的是主簿,个个屏息垂首,不敢抬头。
柴荣坐在临时搬来的紫檀木扶手椅上——那是从洛阳行宫库房里找出来的前朝旧物,扶手处的漆已经磨得发亮。他没有穿朝服,只一身赭黄常服,腰束玉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清瘦些,但眼神锐利。
“都到齐了?”他问侍立一旁的河南府尹崔颂。
“回圣人,洛阳、河南、偃师、巩县、登封、密县、新安、渑池、永宁、长水、寿安、伊阙、陆浑、伊阳、颍阳十五县,县令十五人、主簿十五人,悉数到齐。”
柴荣点点头,目光扫过殿下众人。这些地方官大多四五十岁年纪,面有菜色,官袍陈旧,有的袖口还打着补丁——这景象,与汴梁朝堂上那些紫袍玉带的衮衮诸公,形成鲜明对比。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柴荣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在想天子为何突然驾临洛阳,在想是不是你们哪里做错了,在想这次召见是福是祸。”
几个县令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
“抬起头来。”柴荣道。
众人缓缓抬头,目光仍不敢与天子对视。
“朕今日叫你们来,不是问罪,是问政。”柴荣从手边拿起一本册子,“这是户部呈上来的河南府去岁赋税实录。朕看了三遍,越看越糊涂——河南府十五县,在册田亩六十七万三千亩,按每亩征粟三升计,应收赋粮两万零一百九十石。可实际入库多少?一万两千石。少了八千石。”
他顿了顿:“谁能告诉朕,那八千石粮食去哪了?”
殿中鸦雀无声。有几个县令额头开始冒汗。
“不敢说?那朕替你们说。”柴荣翻开册子,“一部分,是被去年的旱灾耗掉了——这朕认。一部分,是被各级官吏层层盘剥掉了——这也算惯例。但还有一部分……”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是被‘诡寄’‘飞洒’掉了。”
这四个字一出,殿中好些人脸色瞬间煞白。
“诡寄”是将自家田产伪报在他人名下以逃税,“飞洒”是将赋税暗摊给无田或少田的农户。这是地方豪强与胥吏勾结逃税的常见手段,也是地方官心照不宣的秘密。
“偃师县令,李有田。”柴荣忽然点名。
一个五十出头、面皮黝黑的县令浑身一颤,出列跪倒:“臣在。”
“偃师县去年上报受灾田亩三万两千亩,可朕派人去看过——真正绝收的不过万亩。剩下那两万两千亩,收成虽差,但也不至于颗粒无收。你给朕解释解释,为何这些田亩的赋税全免了?”
李有田伏在地上,浑身发抖:“臣……臣……”
“是因为这些田,大多在县中几家大户名下,对不对?”柴荣语气平静,“那几家大户,年年给你送‘冰敬’‘炭敬’,给你在汴梁读书的儿子送束修,给你的老母送寿礼。所以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们的田报成‘绝收’,把赋税转嫁给那些只有几亩薄田的小户。”
“圣人饶命!臣……臣知罪!”李有田磕头如捣蒜。
柴荣没有看他,而是望向其他人:“你们呢?有没有类似的事?”
殿中一片死寂。有几个县令腿一软,也跟着跪下了。
“都起来。”柴荣忽然道。
众人愣住,不敢动。
“朕叫你们起来!”柴荣提高声音,“若真要治罪,你们现在就该在槛车里押往汴梁了!”
县令们战战兢兢起身,个个面如土色。
“朕今日把话挑明。”柴荣站起身,走到殿中,“过去的烂账,朕可以不计较。但从今日起,河南府十五县,要推行新税法——清丈田亩,重造鱼鳞册,按实有田亩征税,一人一亩也不能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豪强大户,该纳多少就是多少;小户贫农,该减多少就减多少。谁再敢‘诡寄’‘飞洒’,朕就让他尝尝‘飞洒’的滋味——把他一家老小的口粮,‘飞洒’给全县百姓!”
这话说得狠厉,殿中气温仿佛都降了几度。
“当然,朕也知道你们的难处。”柴荣话锋一转,语气稍缓,“地方豪强势大,你们得罪不起。所以朕给你们撑腰——从今日起,河南府设‘清丈司’,由王朴从淮南调来的老吏负责。你们只需配合,不用亲自得罪人。若有豪强敢抗法,直接报给‘清丈司’,自有侍卫司的兵马来处置。”
县令们面面相觑,眼中既有恐惧,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是啊,若真有朝廷派来的专人和兵马撑腰,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小官,又何尝愿意做那些亏心事?
“还有一事。”柴荣走回座位,“春耕在即,各县耕牛缺口多少?种子缺口多少?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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