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宣德门外
卯时三刻,晨雾未散。
宣德门外的御街上已经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禁军侍卫亲军司的三千马步军甲胄鲜明,沿街肃立,从宫门一直排到南薰门。百姓被拦在两侧坊墙下,踮脚张望——天子出巡,这是显德元年开春以来第一桩大事。
柴荣站在玉辂前,仰头看着这座他住了不到百日的皇城。
宣德门的门楼在晨雾中显得巍峨而朦胧,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反射着微光。三日前,他就是从这里走进崇元殿,宣布巡幸洛阳的决定。当时朝中反对声不小——有说“春耕在即,不宜远行”的,有说“国库空虚,仪仗耗费太大”的,更有私下议论“圣人病体未愈,经不起车马劳顿”的。
他都一一驳回了。
“朕不是去游山玩水。”他在最后一次御前会议上说,“洛阳是东都,是大周龙兴之地。朕此去,一为祭祖告庙,二为巡视河南灾情,三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臣,“让天下人看看,朕还活着,大周的江山稳着呢。”
这话说得直白,却让所有人都闭了嘴。
此刻,柴荣深吸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肺腑间那种熟悉的滞涩感还在,但比起月前咳血不止的状况,已然好了太多。他悄悄握了握拳——指尖温热,没有往常那种病态的冰冷。
“圣人,吉时到了。”张德钧在一旁躬身提醒。
柴荣点头,踏上玉辂的踏凳。这辆天子座驾由八匹纯白河套马牵引,车辕、厢板皆以金玉装饰,顶盖垂着明黄流苏。按礼制,皇帝出巡当乘此车,以示威仪。
但他刚坐稳,就掀开车帘:“换马。”
“圣人?”张德钧一愣。
“这车太慢,朕骑马。”柴荣说着已下了车,朝一旁的御马监招了招手,“牵朕的‘照夜白’来。”
禁军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范质匆匆从仪仗队前赶来,低声劝道:“圣人,礼不可废。且您玉体……”
“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柴荣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范相,你是知兵的。从汴梁到洛阳四百二十里,若乘玉辂,日行不过六十里,要整整七日才到。七天,够契丹人从云州打到太原了。”
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让周围人都吃了一惊。那匹名叫“照夜白”的御马通体雪白,只有四蹄乌黑,是去岁河西进贡的良驹,性子极烈,平时只有最老练的骑师敢驾驭。此刻在柴荣胯下,却只是轻轻打了个响鼻,显得异常温顺。
“传令。”柴荣勒住缰绳,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宫门内外,“仪仗精简,玉辂空车随行即可。禁军前军八百骑随朕先行,中军护卫百官车驾,后军押运辎重。三日内,朕要抵洛阳。”
范质张了张嘴,最终只躬身道:“臣……遵旨。”
晨光渐亮,雾霭散去。柴荣一马当先,出了宣德门。八百骑禁军精锐紧随其后,马蹄踏在青石御道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轰鸣。两侧百姓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这声音里,有敬畏,有好奇,也有真切的期盼。
柴荣没有回头。
他知道,此刻在那些跪拜的百姓中,有薛居正安排的眼线,有各方势力的探子,也有真心希望这个王朝好起来的普通人。而他这一骑绝尘的姿态,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大周的天子,不是深宫里的病秧子。
马队出了南薰门,踏上通往洛阳的官道。三月的中原大地,麦苗刚返青,田野里已有农人在耕作。看到皇家仪仗经过,农人们纷纷跪在田埂上,头低低地伏下去。
柴荣勒马缓行,目光扫过那些黝黑的面孔、粗糙的双手、补丁摞补丁的衣衫。去年河南大旱,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虽然朝廷开了常平仓赈济,但终究是杯水车薪。这些百姓能熬过冬天,靠的是挖野菜、剥树皮,甚至是卖儿鬻女。
“张德钧。”
“奴婢在。”
“记下。”柴荣望着田野,“到洛阳后,第一件事不是祭祖,是召集河南府各县县令,朕要亲自问他们:春耕的种子发下去没有?耕牛够不够?去年的欠税,今年打算怎么收?”
“是。”
马队继续前行。官道两旁渐渐有了村落,土坯房茅草顶,炊烟袅袅升起。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躲在树后偷看马队,被柴荣瞧见,招了招手。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只有个胆子大的男孩没跑,眼巴巴望着柴荣腰间佩剑的剑穗。
柴荣解下剑穗——那是一串红珊瑚珠子——扔了过去。男孩手忙脚乱地接住,愣了愣,忽然跪下磕了个头。
“圣人,这不合礼制……”张德钧小声提醒。
“礼制?”柴荣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苦涩,“张德钧,你信不信,那孩子转头就会把珠子卖了,换几升黍米,让全家吃顿饱饭。”
他没有再说下去,催马前行。
汴梁·薛府书房
同一时刻,薛居正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远处御街上扬起的尘埃——那是天子仪仗离去的痕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