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崇元殿
晨钟刚过五响,百官已在殿外廊庑下按班肃立。
三月的晨风仍带寒意,吹得紫绯绿三色官袍的下摆微微颤动。御史台的纠仪御史手持笏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队列,确保每个人的冠戴、佩鱼、站位皆合乎《显德仪制》。
薛居正立于文官班首,深紫色朝服上的云鹤纹在熹微晨光中泛着暗沉的光泽。他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无波,唯有右手食指在笏板背面无意识地轻叩——这是他从政三十年养成的习惯,唯有心中翻腾时才会流露。
“圣人升殿——”
内侍省都知张德钧那特有的尖细嗓音穿透晨雾,殿门次第洞开。
柴荣踏着青石御道缓步而来。
今日他未乘步辇,而是步行入殿。这是登基以来头一遭。百官微垂的目光中掠过诧异——这位天子自“虎狼药”之事后,朝会多坐于御座,下阶行走不过十步便要歇息。
可今日,柴荣的脚步虽慢,却稳。
他身着赭黄常服,头戴折上巾,腰束九环金玉带。脸上仍带着病容的苍白,但那双眼睛——薛居正抬眼一瞥,心中便是一凛——那双眼睛里的浑浊与疲惫,竟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到近乎冰冷的清明。
“臣等恭祝圣人圣躬万福——”
山呼声中,柴荣登上御阶,转身落座。他抬手虚扶:“众卿平身。”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今日朝议,淮南转运使王朴有奏。”柴荣开门见山,目光扫向班中,“念。”
王朴出列,展开奏章。这位以理财闻名的干吏声音洪亮,字字铿锵:“……自正月推行新税法,淮南十四州已清丈田亩三万七千四百顷,增录隐户两万一千三百户。然濠州、寿州两地,有豪强聚众抗法,毁量田绳尺,殴伤州衙吏员十七人……”
殿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肃静。”柴荣淡淡道。
王朴继续:“臣已令州兵弹压,捕首恶三十九人。然此事蹊跷——抗法者所用棍棒、短刃制式统一,进退有度,非寻常乡民所能为。臣疑有豪族私兵参与,甚或……有外地势力插手。”
“外地势力?”柴荣微微前倾,“讲清楚。”
“臣在寿州缴获兵器上,见有‘宣’字暗记。”王朴抬头,“宣州属南唐。”
殿中哗然。
薛居正深吸一口气,终于出列:“圣人,老臣有奏。”
“薛相请讲。”
“王朴所言,乃一面之词。”薛居正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钉,“淮南新税法,本已触动民利。百姓不堪其扰,聚众反抗,实属寻常。何以轻言‘私兵’‘外患’?若以此为由大兴兵戈,恐更失民心。”
他顿了顿,看向柴荣:“且老臣听闻,濠州清丈时,有吏员为凑足田亩数额,竟将坟茔、荒地一并计入,逼得百姓卖儿鬻女。此等酷政,岂能不反?”
这话说得极重。
殿中寂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柴荣的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敲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所有人都屏息等待天子的反应。
“薛相所言,有几处不实。”柴荣开口,声音竟无半分怒意,“第一,王朴奏章中并未请兵,只说‘弹压’。第二,坟茔荒地计入田亩之事,朕三日前已收到濠州刺史密奏,涉事吏员七人皆已下狱待审。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百官:“兵器上的‘宣’字暗记,王朴未在奏章中写明,是朕令他当廷说出。薛相如何提前知晓,并为之辩解?”
薛居正脸色一白。
“朕不是疑你。”柴荣摆了摆手,语气竟有些疲惫,“只是朝堂议事,当以实情为据,莫要预设立场。”
他咳嗽了两声。
这咳嗽声不大,却让殿中许多老臣心头一紧——这几月来,天子每咳必见血,往往要内侍急递绢帕。可今日,柴荣只是以袖掩口,咳罢放下,袖上并无殷红。
“淮南新税,势在必行。”柴荣的声音重新响起,清朗了许多,“豪强抗法,朕不意外;南唐插手,朕亦不惧。王朴。”
“臣在。”
“你持朕手谕回淮南,凡抗法者,首恶立斩,胁从充军。南唐暗探,抓到一个,砍了首级装盒,送到江宁府李璟案前。”
“臣……遵旨。”
“至于吏员酷政——”柴荣看向刑部尚书,“依《显德律》‘枉法苛民’条,该当何罪?”
刑部尚书躬身:“流三千里,遇赦不赦。”
“那就这么办。”柴荣点头,又看向薛居正,“薛相可还有异议?”
薛居正沉默片刻,缓缓躬身:“圣意已决,老臣……无异议。”
“那便好。”柴荣站起身来。
百官一惊——朝议才过半,天子竟要离席?
“朕三日后启程,巡幸洛阳。”柴荣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一为祭祖,告慰太祖、太宗在天之灵;二为抚民,河南府去年遭旱,今春青黄不接,朕要去看看。”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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