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元年八月十五,中秋。
往年这时候,汴梁城里该是灯笼高挂、丝竹盈耳的光景。大户人家会在庭院里摆开宴席,赏月饮酒;寻常百姓也会买上几块月饼,一家人围坐说些吉利话。可今年的中秋,整座城都笼罩在一种奇怪的寂静里。
不是没有人声——街市依旧开张,行人依旧往来,但说话的声音都压得低低的,走路也都垂着眼。偶尔有孩童嬉闹着跑过,很快就被大人拽回去,低声呵斥几句。连那些最爱在节日里吹拉弹唱的乐户,也都闭门不出。
登闻鼓立在宣德门外,已经十二天了。
这十二天里,又响过七次。告的都是强占田产、欺男霸女、贪赃枉法的事,涉案的从县衙胥吏到州府官员,甚至还有一个五品的转运副使。每响一次,皇城司的人就出来带人进去,然后不过三五日,就会有旨意下来:或革职,或流放,或抄家。
速度之快,手段之狠,让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郑国昌的案子在八月十二审结,斩立决,家产抄没。行刑那天,刑场围了上千人,王二就站在最前面,眼睁睁看着那个逼死他老母的东家人头落地。血喷出来的时候,王二没哭也没笑,只是呆呆地站着,直到人群散去,他还站在原地。
最后还是开封府的衙役看不过去,把他拉走了。
“你的田,官府会还你。”衙役说,“还有郑家赔的五十贯钱,过几日去县衙领。”
王二点点头,踉踉跄跄地走了。他没回家——那个家已经没了,老母的坟在城外乱葬岗,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他走到登闻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流里。
再也没人见过他。
中秋这日的大朝会,气氛比往日更凝重。
柴荣坐在御座上,手里拿着一份弹劾奏章——是御史台递上来的,弹劾度支审计司主事王延嗣“滥用职权、罗织罪名、搅乱朝纲”。署名的是七个御史,都是世家子弟出身。
“王延嗣。”柴荣放下奏章,“他们说你在郑州清丈田亩时,故意夸大隐田数目,逼迫士绅补缴赋税。还说你私设刑堂,拷打不愿配合的乡老——可有此事?”
王延嗣出列,躬身道:“回陛下,绝无此事。臣在郑州三月,所有丈量皆有州县胥吏在场,账目公开可查。至于‘私设刑堂’——臣只是将几个阻挠丈量、撕毁田册的豪奴送交县衙,何来拷打之说?”
“那这七位御史,是诬告你了?”
王延嗣沉默片刻,缓缓道:“臣不敢说御史诬告。但臣在郑州,确实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薛昭流放后,薛家在郑州的田产被重新丈量,补缴赋税三千七百贯。与薛家有姻亲、故旧关系的十七户,共补缴一万二千贯。这些人……对臣有怨言,也是常理。”
话说得很直白。殿内不少官员脸色变了——王延嗣这是明摆着说,弹劾他的人,就是那些被查了田产、补了赋税的世家代言人。
“范质。”柴荣转向首相,“你怎么看?”
范质深吸一口气:“陛下,清丈田亩、整顿赋税,乃利国利民之举。但凡事过犹不及,若操之过急,恐引发地方动荡。臣以为,当以安抚为上,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柴荣笑了,“范相,朕登基已八月有余。这八个月里,北汉来犯,朕亲征打了回去;盐政、漕运、科举三案,朕查办了上百官员;登闻鼓设了十二天,接了八桩案子,桩桩属实——你告诉朕,朕哪件事‘徐徐图之’了?”
范质哑口无言。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柴荣站起身,走下御座,“觉得朕太急,觉得朕不按规矩来,觉得朕这样下去会出乱子。但朕告诉你们——”
他走到那七位弹劾王延嗣的御史面前,一个个看过去。那七人都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这个天下,已经乱了七十年了。”柴荣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从唐末黄巢之乱算起,七十年来,换了五个朝代,十几个皇帝。为什么?因为田赋不均,因为官吏贪腐,因为百姓活不下去就要造反!”
他转身,面向所有朝臣:“朕不要当第十三个短命皇帝。朕要当的是——结束这乱世,开创太平的那个人。而要开创太平,就要先治乱。怎么治?刮骨疗毒!”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
“王延嗣无罪,继续主持清丈田亩之事。至于这七位御史——”柴荣顿了顿,“罚俸半年,留职察看。若再有无端弹劾、阻挠新政者,革职流放,永不叙用!”
旨意一下,再无人敢言。
朝会散后,柴荣回到垂拱殿,刚坐下就剧烈咳嗽起来。刘翰赶紧递上药,柴荣喝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
“陛下……”刘翰眼眶发红,“您不能再这样劳累了。今日朝会上,老臣看您脸色……”
“死不了。”柴荣摆手,“外面情况怎么样?”
“登闻鼓那边,今天没人敲。但围观的人比往日都多,怕是有上千。”刘翰低声说,“还有,禁军那边……有些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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