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保塞军大营的帅帐里,桐油混着硫磺的刺鼻气味挥之不去。五个大桶摆在帐中,桶盖敞开,黑漆漆的油脂表面浮着淡黄色的硫磺粉末。郭荣蹲在桶边,用木勺舀起一勺,凑到鼻前嗅了嗅,眉头紧锁。
“将军,”孙胜单膝跪地,甲胄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截获桐油五桶,硫磺三袋,都在这里。擒获九人,毙六人。领头的是胡广的管事吴老六,还有那个车夫……他招了,说是运往云州,接货的是契丹人。”
郭荣放下木勺,勺中桐油缓缓流回桶里,黏稠如血。“契丹人……耶律斜轸的部将萧达鲁,还是韩氏商行?”
“车夫只说是契丹人,具体不知。但吴老六……”孙胜顿了顿,“他说这是‘山阴客’的买卖,让咱们……别多管闲事。”
“别多管闲事?”郭荣笑了,笑声里透着寒意,“在我郭荣的地盘上,往契丹运纵火粉的原料,让我别多管闲事?”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河北舆图前。手指从真定划向云州,那条路他太熟悉了——出真定,过蔚州,穿太行山隘口,入云州地界。快马七日,车队慢些要十二三日。路上要过三道关,两道在周军手中,一道在契丹人手里。
“吴老六还说了什么?”
“他说……这批货要是出事,‘山阴客’不会善罢甘休。他还说……”孙胜犹豫了一下,“说将军这些年从他们那儿拿的好处,足够抄家灭族了。”
郭荣背对着孙胜,肩膀微微绷紧。许久,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表情:“那些账册呢?”
“陈四供出的暗账抄本在这里,”孙胜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原件在城隍庙神像下找到的,已经封存。”
郭荣接过,没有立刻打开。油纸包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铁。他知道里面写着什么——这些年他和刘老七、和“山阴客”、和河北那些人的所有交易,一笔笔,一桩桩,足够让他死十次。
帐外传来更鼓声,已时三刻了。阳光从帐帘缝隙挤进来,在地面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光带里尘埃浮动。
“孙胜,”郭荣忽然开口,“你跟了我多少年?”
“十四年,将军。咸平元年投的军,那会儿将军还是都头。”
“十四年……”郭荣喃喃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胜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说实话。”
“将军……是个能带弟兄们活命的人。”孙胜低下头,“这些年,河北换了几茬节度使,有的死了,有的败了,只有将军还守着真定,弟兄们还能吃上饭。”
吃上饭。郭荣心中苦笑。是啊,乱世里,能活着吃上饭就是本事。为了这口饭,他收了不该收的钱,放了不该放的货,见了不该见的人。他以为这是生存之道,大家都这么干。
可现在,汴梁那个皇帝告诉他:不对。从今往后,不能这么干了。
“把吴老六带过来,”郭荣说,“我亲自问他。”
潞州城西三十里,卢家庄的佃户王老汉蹲在自家新分的田埂上,手捧着一把土,久久不动。
土是黑褐色的,捏在手里潮润润的,能搓出油来。这是卢家交出来的八十亩好田里的一亩,按新政,优先分给原本租种这些田的佃户。王老汉租种卢家的地二十年了,从前租子是五成,年景好时勉强糊口,年景差时就得卖儿卖女。
现在,租子三成。白纸黑字盖着州衙大印的契约揣在怀里,硬硬的,像一块护心镜。
“爹,”儿子大牛扛着锄头过来,“这地……真是咱的了?”
“是咱种的,”王老汉纠正,“地还是卢老爷的,但租子定了,三成。往后……往后咱家能存下粮了。”
大牛二十出头,黑壮得像头牛,此刻却红了眼眶。他想起三年前妹妹病重,家里拿不出钱抓药,眼睁睁看着小妹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没了。要是那会儿租子三成,家里能存下点粮食,或许……
“哭啥,”王老汉站起身,拍拍儿子的肩,“好日子来了,得笑。”
父子俩开始整地。春耕晚了,但还来得及种一茬荞麦。锄头翻起新鲜的泥土,蚯蚓在土里翻滚,远处田埂上,其他佃户也在忙碌。整个田野里,第一次没有了往日那种沉沉的暮气,多了些轻快的说笑声。
卢延年站在庄院二楼的窗前,看着田里劳作的身影。管家卢福在一旁小声说:“老爷,按新租契,咱们今年收成要少四成。加上交出去的那八十亩地……”
“我知道,”卢延年打断他,“账我算得清。”
他转过身,看着书房里那排祖宗牌位:“但我父亲当年说过,卢家能在潞州立足,不是靠田多,是靠人心。这些年……咱们收租收得太狠了。”
卢福不敢接话。卢延年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封卢文翰从晋阳寄来的信,信上说晋阳劝学所的孩子种出了药,卖了钱,有饭吃有衣穿。
“文翰说,陛下要建的是个普通人也能活得有尊严的天下。”卢延年喃喃道,“以前我不懂,现在……好像懂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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