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的春雨下得绵密,保塞军都指挥使府的书房里,郭荣盯着案上两份文书,已经坐了半个时辰。
一份是汴梁来的,嘉奖他“查办不法,整肃边贸”的明旨,盖着政事堂的大印。另一份是昨夜子时出现在他枕边的,没有落款,只用血画了个简笔人脸——和死去的刘老七掌心里攥着的一模一样。
两份文书,两个选择。
“将军,”亲兵队长孙胜端着茶进来,小心翼翼放在案边,“您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合眼……”
郭荣没动,眼睛依旧盯着那份血书。血已经发黑了,在粗糙的麻纸上晕开,那张简笔人脸咧着嘴,像是在嘲笑他。
“找到送信的人了吗?”
“没有,”孙胜低下头,“昨夜守夜的弟兄都说没看见人。这信……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凭空出现。郭荣冷笑。只有“山阴客”那些人有这个本事,能在他的府邸来去自如。这是在警告他,也是在告诉他:你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看着。
窗外的雨声渐急,敲在瓦片上噼啪作响。郭荣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将军,咱们现在……”孙胜欲言又止。
“现在?”郭荣放下茶杯,声音沙哑,“现在咱们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朝廷那边,王朴的审计吏下个月就到,要查边贸,要清田亩。‘山阴客’这边,用刘老七儿子的命逼我表态。选哪边都是死,不选……死得更快。”
孙胜不敢接话。书房里只剩下雨声,和郭荣粗重的呼吸。
许久,郭荣忽然问:“陈四那边怎么样?”
陈四就是刘老七车马行的账房先生,被他秘密关在军营地牢里。这人手里握着车马行往来的所有账目,也握着郭荣与河北那些人这些年交易的证据。
“还是不肯开口,”孙胜低声道,“只说想要活命,想要他老婆孩子平安。”
“告诉他,想要活命,就管好自己的嘴。”郭荣站起身,走到窗前,“另外,从库里支五百两银子,送到沧州他家里。再派两个人暗中保护——说是保护,也是盯着。他老婆孩子要是出了事,他也活不成。”
这是把陈四的家人捏在手里当筹码。孙胜会意,又问:“那朝廷那边……”
“朝廷那边,”郭荣望着窗外的雨幕,“咱们得做点什么。你去找几个可靠的商人,让他们‘主动’到州衙举报,就说从前被逼着给‘山阴客’的人运货,现在朝廷圣明,要弃暗投明。名单我晚点给你,挑几个无关紧要的。”
“将军这是要……”
“丢车保帅,”郭荣转过身,眼中闪着冷光,“朝廷不是要查吗?咱们就给他查。但查出来的,只能是咱们想让他们查到的。至于那些真的不能见光的……得藏得更深些。”
孙胜领命退下。书房里又只剩郭荣一人。他重新坐下,拿起那份血书,凑到蜡烛前。火苗舔舐着麻纸边缘,迅速蔓延,那张简笔人脸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灰烬。
灰烬落在砚台里,混着未干的墨,变成一团污浊。
郭荣看着那团灰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刚投军的时候。那时天下大乱,今天跟着这个节度使,明天跟着那个皇帝,想的只是活下去,混个前程。后来一步步爬到都指挥使的位置,有了兵,有了地盘,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财富。
他以为这就是乱世的活法——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
可现在,乱世要结束了。那个从汴梁来的年轻皇帝,正在用一种他看不懂的方式,重新制定这个天下的规则。而他郭荣,成了新旧规则碰撞中,第一颗被夹在中间的棋子。
棋子。郭荣苦笑。活了半辈子,到头来还是个棋子。
雨还在下。真定城笼罩在雨幕中,街巷空荡,只有更夫的梆子声穿透雨帘,一声,两声,三声。
同一日,汴梁皇城的坤宁宫里,符皇后正在看魏国府送来的礼单。
礼单很长,绫罗绸缎、金银器皿、古玩字画,列了整整三页。送礼的嬷嬷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说:“夫人说,这些都是给娘娘的,娘娘在宫里用得上。”
符皇后放下礼单,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着浮沫:“母亲有心了。不过宫里什么都不缺,这些东西,还是带回去吧。”
嬷嬷脸色一白:“娘娘,这是夫人的一片心意……”
“本宫知道,”符皇后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所以才让你带回去。告诉母亲,她的心意本宫领了,但东西不能收。陛下正在推行新政,崇尚俭朴,本宫身为皇后,更该以身作则。”
嬷嬷不敢再说,磕了个头,捧着礼单退下了。
贴身女官上前,轻声道:“娘娘,魏国夫人这是想缓和关系……”
“本宫知道,”符皇后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渐停的春雨,“但有些事,不是送些礼就能解决的。符家报了一万三千亩隐田,可据本宫所知,实际的数目至少翻倍。母亲现在送礼,是想让本宫在陛下面前说话,让符家少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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