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的春耕比往年晚了半个月。
不是天气的缘故,是人心。田亩清丈的告示贴出来那天,四乡八里的豪强、地主、自耕农都涌到州衙前,黑压压一片。有人哭诉祖产被错量,有人质疑胥吏索贿,更多人是沉默地站着,眼神里透着不安和敌意。
卢延年站在自家祠堂前,看着面前摊开的十卷田契,每一卷都泛着陈年旧纸的黄褐色。管家卢福弓着腰,小声念着清丈簿上的数字:“东庄水田三百二十亩,实丈三百七十五亩,多出五十五亩;西坡旱地四百亩,实丈四百八十亩,多出八十亩……”
“够了。”卢延年打断他,声音有些干涩。
祠堂里香烟缭绕,列祖列宗的牌位在昏暗的光线中静静伫立。卢延年走到供桌前,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到梁柱处才散开。
“父亲,”卢文翰从晋阳寄来的信摊在桌上,字迹工整,“赵将军言,朝廷清丈乃大势所趋。晋阳薛家覆灭,皆因不识时务。我卢家当顺势而为,不可因小失大……”
“顺势而为。”卢延年重复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他当然知道要顺势,可这“势”是要剜他的肉啊。多出来的一百三十多亩地,大多是历年用各种手段兼并的,有些是灾年低价收的,有些是赌债抵的,有些是趁着主家犯事巧取豪夺的。按新令,隐田超过百亩罚没一半——卢家至少要交出六七十亩上好田产。
“老爷,”卢福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咱们打点打点清丈的胥吏?少报些?”
卢延年摇头:“打点得了潞州的胥吏,打点得了晋阳的赵匡胤吗?打点得了汴梁的皇帝吗?这次清丈是王朴亲自督办,各道都要派监察御史。你当是往年糊弄州官?”
他在祠堂里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走了三圈,停下,盯着祖宗牌位看了半晌,忽然道:“明日,把东庄那五十五亩水田、西坡那三十亩旱地的田契找出来,单独包好。”
“老爷是要……”
“不是要罚没一半吗?”卢延年转身,眼神决绝,“咱们主动交。不但交,还要交最好的田,最肥的地。另外,再捐五十石谷子给州学,就说资助寒门学子。”
卢福睁大眼睛:“老爷,这……这也太多了吧?”
“多?”卢延年笑了,笑容里有些悲凉,“薛怀礼连命都没了,咱们丢些田产,算什么?你记住,这世道变了。从前是比谁的地多,谁的兵多。往后……要比谁会站队,谁会做姿态。”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院墙外,一队州衙的胥吏正拉着丈绳、扛着木桩经过,准备去丈量下一户的田地。为首的里正看见卢延年,远远地拱手作揖,态度恭敬,但脚步不停。
卢延年还了礼,关上了窗户。
窗外春光正好,他心里却一片冰凉。他知道,从今天起,潞州卢家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左右一乡一县的地方豪强了。他们成了朝廷账簿上的一个数字,成了新政推行中的一颗棋子。
可棋子总比弃子强。
真定城西的“赵记杂货铺”开张第七天,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张琼坐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眼睛却瞟着街对面的客栈。今日客栈里住进了一队从沧州来的皮货商,十几辆大车,三十多号人,卸货时他看得清楚——除了皮子,还有些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阿成,”他低声对正在整理货架的王顺说,“去后院看看,咱们那批醋坛子封好了没。”
王顺会意,放下手中的活计往后院走。经过客栈门口时,脚下一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正在卸货的伙计。两人都摔倒在地,坛子碎了一个,浓烈的醋味弥漫开来。
“对不住对不住!”王顺爬起来,连连作揖,一边帮着捡散落的皮货,手指却快速拂过那些油布包裹——硬的,有棱角,像是兵器。
那伙计骂骂咧咧,但见是个哑巴,又闻着满身醋味,便只挥挥手让他快走。王顺回到铺子里,对张琼比了个手势:三长两短,代表兵器。
张琼点点头,继续拨弄算盘。等那队皮货商卸完货进客栈休息,他才对王顺说:“晚上我去会会他们。”
戌时三刻,张琼提着一坛上好的汾酒,敲开了客栈天字三号房的门。开门的正是白天被撞的伙计,一脸警惕。
“这位兄弟,白天我家哑巴侄子撞了你,特来赔罪。”张琼满脸堆笑,举起酒坛,“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房间里,一个五十来岁、穿着绸衫的商人坐在桌边,闻言抬眼打量张琼。片刻,才缓缓道:“掌柜客气了。请进。”
张琼进屋,把酒放在桌上,又掏出一包晋阳特产的枣糕:“小本生意,不成敬意。在下赵贵,在晋阳开了个小铺子,这次来真定想寻些货源。看各位从沧州来,不知做的什么买卖?”
“皮货,”商人淡淡道,“沧州的羊皮,辽东的貂皮。”
“那可是好货,”张琼眼睛一亮,“不瞒您说,晋阳刚平定,那些将军、官员都要做新衣裳,皮货正缺。您若有货,价钱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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