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的黎明是在烟与血的气味中到来的。
城南粮仓的大火扑灭时,天边已泛起青灰色。焦黑的木架冒着残烟,混着烧焦谷物的糊味,在晨风中弥漫全城。街巷间,周军士卒正在清理街道——抬走昨夜混乱中倒毙的尸体,收缴散落的兵器,用沙土掩盖青石板上的斑斑血迹。
赵匡胤一夜未眠。他此刻站在北汉皇宫的丹墀前,仰头望着殿檐上那些张牙舞爪的螭吻。这座宫殿比汴梁的紫微宫小,却更显阴沉,仿佛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刘氏父子数十年的挣扎与郭无为这半年的疯狂。
“都部署。”张彦快步走来,甲叶上沾着露水,“郭无为……找到了。”
“在哪?”
“避暑庄后园的枯井里。”张彦的声音有些异样,“他……服毒自尽了。身上有封信,是给陛下的。”
赵匡胤接过信。信纸很考究,是御用的澄心堂纸,但字迹狂乱扭曲,墨迹多处晕开,显然是药力发作时强撑着写的。内容不长,通篇是诅咒与谩骂,骂柴荣篡周,骂赵匡胤是走狗,骂满朝文武皆是背主之徒。只在最后,有一行稍显工整的字:
“朕宁死不受辱。这江山,谁想要,谁拿去——看你们能坐几天!”
赵匡胤看完,将信纸在手中揉成一团。纸团边缘,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指印——不是朱砂,是血。
“尸体怎么处理?”
“按您的吩咐,暂不入殓,等朝廷旨意。”张彦低声道,“不过……城中有些降卒,想去……看看。”
“看什么?看疯子怎么死?”赵匡胤摇头,“不准。传令:郭无为尸体移至义庄,派兵看守。待朝廷旨意下达,再行处置。”
“是。”
张彦领命离去。赵匡胤转身,目光落在殿前广场上那些跪着的北汉官员。约莫三十余人,都是昨夜没来得及逃,或是不愿逃的。他们伏地颤抖,不敢抬头。
“刘嵩何在?”赵匡胤问。
一个文吏模样的中年人战战兢兢答:“刘、刘副将……在城南家中,说是……等将军发落。”
赵匡胤沉默片刻,忽然大步走下丹墀,翻身上马:“去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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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平民坊,刘家小院里,刘嵩换下了戎装,穿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正跪在院中那棵槐树下。面前摆着一盆清水,他仔细地搓洗双手,一遍,又一遍。
水已浑浊,指尖的皮肤搓得发红,但他总觉得洗不干净——昨夜那截火把握过的灼热感,城头守卒看他时复杂的眼神,还有那些从牢狱中涌出、哭喊着寻找亲人的囚犯的脸,都像烙印般刻在骨头上。
“爹……”大儿子怯生生地站在堂屋门口。
刘嵩没回头:“带你娘和妹妹进屋,没我叫,别出来。”
脚步声迟疑地退去。院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赵匡胤只带了两个亲兵,站在门口。晨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在院中青砖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刘嵩缓缓起身,转身,下拜:“罪将刘嵩,拜见赵将军。”
“刘副将请起。”赵匡胤走进院中,环顾四周——普通的民宅,墙角堆着柴薪,檐下挂着几串干菜,院中那棵老槐树枝叶繁茂,树下石桌上还摆着昨夜的冷酒和半盘角黍。
很寻常的百姓家。寻常到让人很难想象,昨夜决定晋阳城命运的那把火,是从这里点燃的。
“将军是来问罪的?”刘嵩依旧跪着。
“问什么罪?”
“背主、开城、纵火……皆是死罪。”
赵匡胤走到石桌前,拿起那半盘角黍看了看,又放下:“郭无为何曾是你的‘主’?弑君篡位,屠戮忠良,他坐在那个位置上,靠的不是天命,是血。你昨夜做的,不是‘背主’,是‘反正’。”
刘嵩肩膀微微一颤。
“杨信跟我说了你的事。”赵匡胤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他,“妻儿下狱,被迫指认同党……这滋味不好受。”
“……那是末将自己选的。”刘嵩声音嘶哑,“为了家人活命,害了三条无辜性命。这罪,末将认。”
“所以你现在跪在这里,是想求死?”
刘嵩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末将不敢求死。只求将军……若能善待城中降卒百姓,末将这条命,任凭处置。”
赵匡胤看了他良久,忽然起身:“你的命,我不要。城中还需要人手维持秩序,安抚人心。你熟悉晋阳,熟悉这些人——站起来,去做你该做的事。”
刘嵩愣住了。
“怎么?”赵匡胤转身朝外走,“还想跪着?晋阳现在乱成一锅粥,城南的火还没全灭,城北的粮仓要清点,几万张嘴等着吃饭,几千降卒等着安置——我没工夫看你在这赎罪。”
他走到院门口,停步,没回头:“一个时辰后,我要在府衙看到你。带上你信得过的人,带上晋阳的户籍册、仓廪账。做得好,过往不究;做不好……”
他顿了顿:“郭无为的尸首还在义庄,我不介意多摆一副棺材。”
马蹄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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